植物青涩

李帝努打电话叫朴志晟出来兜风的时候,高架桥上的夜灯就像几颗深水炸弹,随时要爆燃在夜色里。 头盔、电子烟、机服、蓝牙耳机、链条、机油、李帝努的手套、尾灯、驾驶证、十八岁、沾满灰尘的风、快到消失的地球重力。 朴志晟无意把这所有的一切做排比。他从身后抱住李帝努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脸都快吹得变形了。这实在不算是一次愉快的体验。 李帝努告诉朴志晟,他想给他女友买了一台铃木gxs250r,168的女生骑这个上城市高速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好驾驭。朴志晟问他,哥你什么时候有女友的?我怎么都不知道。李帝努呵呵笑了,他说因为你不关心我。朴志晟说,我真的不知道,很委屈一样。李帝努本来想逗逗他,但还是心想算了,朴志晟这小子很容易把很多事当真。他说,不知道就算了。其实他也没打算把他跟女人交往的事情到处声张,身边的人知道就行了。朴志晟隔了一会儿又问他,那位长得漂亮吗?李帝努反应了一会儿,心想“那位”是哪位,然后才笑着肯定地嗯了一声。 朴志晟很是羡慕般,说真好。 李帝努反而问起他,你为什么跟人分手?这是李帝努搞不清楚的一点,朴志晟换女友的速度实在太快,让他怀疑朴志晟是不是连人家姓名都会记混。他的上一任,是李帝努同系的学妹,见过女方在7月暴雨天,连续几日在校园论坛阴阳怪气地发泄情绪,那些长篇累牍的话语间,骂的那个人,当然就是自己这个小孩模样的弟弟。 朴志晟说,跟她躺在一起的时候,她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很像我妈。李帝努说,说不定只是跟阿姨用同一款香水而已。朴志晟一个劲儿说,不是这样,不是的,哥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李帝努说,那是为什么?他想不到朴志晟挑剔古怪到这种程度。然后他听见朴志晟压低嗓音说,你不觉得闻到女朋友身上有妈妈的味道有点…那个吗?他歪了一下头,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话里的内容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所以笑了起来,他说,就是有种乱伦的感觉。李帝努听了这个话,笑弯眼睛,张着嘴巴朝天呵出一口气来,他有时候真不懂他这个弟弟脑子里面在想些什么,想象力跟联想力都是一级。 怪不得人家在论坛里骂你纯情得像个鸡蛋。李帝努笑。朴志晟说,哥,你难道不觉得这些都很重要吗?它会影响我对这个人的判断。李帝努说,这些没那么重要。 朴志晟便不再说了。他自知自己也不过是在为自己开脱罢了。刚开始想要靠近一个人的心思是万分单纯简单的,他可以好奇一个人的所有,她的洗发水用的是什么、她吃饭的时候会不会咬筷子、她走路是外八还是内八,她睡觉是一定听歌还是不需,她是狗派还是猫派……但,当靠近之后,他会产生对于那个人的恐惧,逼迫他尽快做了结。 他怕,同某个人朝夕相处之后,那人的热爱就会像蕨类植物一样,迅速蔓延生长,将他整个人都占据。包括他独有的人格、固执以及总是被他厌恶而改不掉的那些东西。他惧怕着这一天。 怎么能在一段关系里清醒地爱人呢?他总是思考着,思考着,没有答案。 我加速了。红灯停绿灯行,李帝努的声音迅速被巨大的发动机噪音盖过,疾风在朴志晟的耳廓间轰隆隆驶过,生猛地撞疼跌破了什么…… 就在他们短暂对话的期间,李帝努给女友回了几条消息。说自己再过个几分钟就到,刚刚在接朴志晟的路上吃了几个红灯。 - 那天晚上朴志晟跟在李帝努身后进入他们的[游乐场],李帝努的身体是一扇巨大的黑色的门,那是他第一次推开那道门,他看见来自伊甸园的光从那无尽的黑暗里穿透过来,仿佛要把他照得显出原形来,极为圣洁。但随后他听见女人麻雀般欢愉的声音,把他吸进那黑暗里的,绝对的光明里。 第一次见到李帝努的女友时,朴志晟才从晕车的幻觉里回魂过来。视线里连着那个女孩的五官也一起变得扭曲了起来。特别想吐。李帝努笑着对女友介绍道,这是朴志晟。那女孩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还在发懵中的朴志晟,说,原来你就是朴志晟,久闻大名。那笑里面还有些调侃的意味。朴志晟弓着腰朝她问候了一下,实在笑不出来。 他不清楚自己在外的名声被传成什么样了,总之是给他安了个浪子的头衔,但即便如此,为什么还是会有人前仆后继地扑上来呢?那种勇敢跟热烈他只在女孩子们的身上见识过,反而身边的男孩们都没有什么勇气呢,包括他自己,所以他有时才会敬佩起女孩来。总是会让他吃惊,她们那要把自己献身奉献给他的决心,像潮汐被月球牵引。 志晟,你喝点什么?李帝努的女友隔着李帝努探身问朴志晟。喝酒吗?李帝努问他。朴志晟笑着摆摆手,我喝点可乐就好。说完拘谨地用手反复在大腿上摩挲。 我给你点了青柠泡泡酒。女友说。对了,你叫我姐姐吧。她一边看着点单一边不经意地说。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喝酒吧?李帝努说,不是的,这小子平时也会喝,只不过不懂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朴志晟说没有故意瞒着哥,我也只敢少喝一点,害怕醉了。 女友偷偷朝李帝努耳语,她说,什么嘛,看来志晟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呢,有些可爱。李帝努僵持了一秒然后又笑着点了点头。他说,这小子不会长大。 本被其他女孩搭讪的朴志晟,听见李帝努的话,又有些泄气跟不甘。放在一旁的手不知被哪个女孩摸了一下,朴志晟偷偷把手抽了回去,把五根手指都扳得咔咔作响。李帝努的女友可能属于那种没有什么眼力见的类型,偏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见朴志晟坐着一个人话也不说,被他们刻意冷落了的小可怜样,便主动调起话题,她装作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偏着头对李帝努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志晟以前是不是还跟一个女孩交往过啊?长得还挺高的那个。李帝努面露难色,他知道朴志晟这会儿一定都听到了,虽说这算不上什么不能提起的话题,但就是他们几个好友在一起也得粉饰成玩笑试探着说起。李帝努在心里丈量着,这对朴志晟是否还是一种伤害,思考着如何让故事翻篇。这个时候朴志晟回答了,他说,是有这么一个人。看着那浮动的ktv歌词,毫不在意一般。 那时候朴志晟幻想在家里养捕蝇草、蝎尾蕉跟猪笼草。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惠兰,惠兰是他邻居的女儿,跟惠兰在一起的日子,他很难分辨他们是不是在交往。惠兰说,那就养啊!朴志晟笑着说,这个我也只是想想,真的要养就要苦恼很多事。惠兰枕在他坚实的大腿上,嘀咕道,我跟你就不一样,我才不预先给自己设置那么多障碍,我遵循自己的内心。朴志晟摸着她光滑柔顺的头发问,如果是惠兰你,你会养什么植物?惠兰因为他的抚摸产生了困意,她说,我钟爱兰花,我要养猴面小龙兰、章鱼兰、花蜘蛛兰、蜂蜜兰、飞鸭兰、郁金香兰、幽灵兰、意大利男人兰……朴志晟说什么啊,捂着嘴巴还是让牙齿都笑得露了出来。那时候朴志晟以为那些都是惠兰胡乱编造的植物,后来才知道那些古怪的兰花都确确实实存在。朴志晟又问她,为什么?惠兰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快进入梦乡,到最后像呓语一般,朴志晟的耳朵挨近她的嘴巴,她说,因为它们生得很漂亮,像女性器官一样…… 朴志晟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 这时候惠兰似梦非梦地笑了起来,捉弄着这小子很有趣不是吗? 而真正跟惠兰分道扬镳的事情,还得源于他的手笨。他想惠兰现在是不是也形成了条件反射了呢?只要别人再靠近她的耳朵,就会筛糠一样跳闪开来。 惠兰的耳朵被暖意的阳光洗礼,她的皮肤透明得像一片叶子,朴志晟在那上面看见她茎一样的细血管,洞穴般的耳蜗,带着蛋白石的色彩。他出神了好一会儿,就这样拿着掏耳勺细细地替她清理,连手心都生出细汗来。后来惠兰就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跳窜起来,朴志晟看见她瞬时通红的耳廓,流下鲜红的几滴血。他闯了大祸。他还记得惠兰泪眼婆娑看了他最后的一眼,那里面的怨怼、怪罪,把他烧成灰烬。那天的惠兰很美丽,就像对开的血橙,让朴志晟心灵震撼,有点赫人,甚至可耻地让他偷偷起了反应。 棒球社的电话又打进来了,李帝努带着歉意起身离开,志晟掀开橄榄状的眼皮朝他注目,哥,他半起身又犹豫着坐下。李帝努握着电话盯着朴志晟看了好一会儿,朴志晟说,没事。他这才转身出了练歌房。李帝努一走,女友姐姐就像逮住了八卦的机会一样,朝朴志晟这边挪了挪,她对朴志晟说,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朴志晟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什么李帝努说要送她一辆摩托车。他说,这样啊,生日快乐。低头想的全是自己不该二话不说就上了李帝努的车。那人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尴尬,很开心地笑了,自顾自地问他要不要加kakaotalk好友,说着就把手机拿了出来,递到他眼前。 Andy,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问。朴志晟说,是洗礼名。一不小心就说了谎话。女友姐姐,点了点头,实在聊不下去了,便对朴志晟说自己去趟洗手间。 她走后的卡座变得空荡荡的,朴志晟在女人堆里落寞无措,手边摸到的尖利棱角的盒子,不知道是李帝努不小心留下的还是女友姐姐的。只用极短的时间,朴志晟就把那盒东西给搞清楚了,不是香烟,是避孕套啊。他把那盒子握在手心里,不露声色地将它揣进了自己的兜里。他问旁边的人,我还能继续点酒吗?女孩说,当然了。他说,谢谢。连头都没抬一下。 李帝努是跟女友一起回来的,手边提着一个巨大的蛋糕盒。一坐下便笑着问朴志晟,你什么时候还有洗礼名了?朴志晟说,唉咦,Andy,就是我kakaotalk的名字,哥不知道吗?李帝努撇撇嘴,表示不知道也不理解。朴志晟当然不是什么基督徒,他这边肖想着他奉为神祇的哥哥,即是一种僭越。也就是在这一天,为了阻止李帝努跟他的女友发生男女关系,朴志晟打算把他灌醉。 这件事成功的前提是他得格外清醒。 女友姐姐很好心地问朴志晟,志晟,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啊,有合适的,我可以介绍给你。朴志晟勾起唇,眼睛却是直愣愣地对着李帝努的,他说,就姐姐这样的。有刹那的火光从李帝努的眼睛里冒了出来,就在冰块撞响酒杯的时候,朴志晟的话语正隐秘的在地下冲击李帝努的权威,朴志晟心中暗爽,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秒,在李帝努那慈父般的面孔中看到流箭跟炮火也是好的,他想被他视为敌人。 李帝努说,那先试着学会不害怕骑车吧。喝着酒,那笑容里不知又是何种滋味。 - 暗恋是信奉爱情原罪论的人的教派,是偷窥狂的圣堂。 朴志晟的双臂从李帝努的腋下穿过,就这样静止着抱着他。周围的女孩全都熟睡了过去。李帝努身体的重量压着朴志晟,让他的肋骨也隐隐作痛,喉咙里还漫过青柠泡泡酒的味道。 李帝努比他喝得更醉,几轮游戏下来,替朴志晟挡了不少酒,朴志晟也反常地就看着他一杯杯把酒像水一样喝进肚子里。 当所有人都瘫软如泥,朴志晟才开始他的狂欢,他妓院般的孤寂。 他拖着李帝努的身体滑行在厚软的地毯上,不时碰撞到其他人的手臂、脚趾。他把散开来的礼带从蛋糕盒上取了下来,然后双腿打开跪在李帝努身侧,将礼带一圈圈缠绕在李帝努的手腕上,紧紧地绑了个死结。他支起身子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又把蛋糕盒上的爱心贴纸取了下来,左右比划着,最后贴在了李帝努的嘴巴上。 哥,性行为是一种暴力,这种暴力像一场革命,我猜你要对谁采取这样的行动,而我保持冷静,现在以此为由逮捕了你。他把李帝努捆在一起的双手抬起来看了看,哥的手,是精密制造的M500左轮手枪,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而我的手是爱德华的那把用来美发修剪的刀具。说完后又笑了起来。他很习惯自己这样自言自语。 李帝努因为朴志晟微小的声音给吵醒了,他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已,这个时候还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绑住,双腿被朴志晟的膝盖狠狠压住,嘴巴上还粘着不知名的物体,立刻就用力地挣扎起来。照往日以他的力气,挣脱这些都是小菜一碟,但因为酒精发作,还没有彻底消失,他只能呜呜地在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肌肉发软。 他猛得晃荡起来,奋力摆脱朴志晟在他身上的重量,一下子跟朴志晟一起磕碰在地板上,即便这样朴志晟还是把他的大腿压在膝盖之下,他看见朴志晟为了钳制住他而凸起的大动脉,咬紧的牙关。 朴志晟的手掐在李帝努的脖子上,一点点用力。 李帝努的脸因为大脑瞬时缺氧而腾红,左眼眼尾落下一滴泪。 朴志晟缓慢将手松开,李帝努也放弃了挣扎。 哥,你喝醉了。朴志晟的声音不冷不热,没什么情绪。你做梦了。让李帝努真的相信自己做梦了。 他闭上了双眼,又那样睡了过去。 朴志晟的脸上在下雪,李帝努用尽全力去挣脱这个梦魇,他在梦境里看见朴志晟撕开他嘴巴上的马拉胶带,说,原来哥也会哭吗?然后朴志晟翻着白眼在他身上痉挛了。 朴志晟再次确认了一件事,人的眼泪确实是咸的。他用嘴唇挨在李帝努那滴泪上,然后用小舌尝了尝自己嘴唇上留下的味道。 翻身下来,坐在一旁,他把避孕套一个个全部吹成气球状再打结收好。 没什么意思,他看着李帝努静谧的睡颜,被他五花大绑瘫倒在一侧,就像被麻醉过后的雄狮,随时会醒来又似再也醒不来,脸上挂着潮湿的泪痕跟朴志晟嘴唇的温热。朴志晟又在心里作诗,他说,我从大卫那里学到了性感还有冷漠/大卫是我的远房表哥/我在自渎的时候/他在一旁向天父颂歌。 时间的钟猛撞向他的脑袋,哐当哐当,长大长大,每一声都是警示般的规劝,朴志晟这时候才相信他的肉体是无坚不摧的,包括如何无声息地去瓦解掉时间这件事,当一个永远的儿童。 他一会儿躺在洒满爆米花的酒桌上,一会儿站在卡座上,游离着,直到天明,他想起惠兰的耳朵,是他的滑滑梯,他想起惠兰耳朵上的茎,长在他耻骨下方,像一只天堂鸟,把他封印在潮湿的热带,他是爬虫跟食蚁兽,孤独地觅食,长大。 第二天,等到李帝努再次醒来,朴志晟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周围,打结充满氧气的避孕套胡乱地飘动着。 李帝努耳边又响起女友的那句话,她说志晟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呢。一时间,朴志晟那单薄的躯体就从禁锢的牢笼里伸展出巨大的叶子,粗壮的枝桠,长着肥大的花和细小的暗刺。 他误解志晟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