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nning away from home

07.郊游的日子

哒啦哒啦哒啦,哒啦哒啦哒啦~ 一如那天的风一样,带着鸢尾花淡淡的香气,以使人最感舒适的温度拂过脸庞。表妹一边和着车载音响里流动的音乐哼唱起来,一边往腋下涂抹止汗露,音符仿佛就像除汗滚珠一般,在知恩跟表妹的皮肤上哧溜哧溜地滑来滑去。开车的舅舅空出一只手来把音量扭大。从后视镜里看向后座面带青涩笑容的知恩。“你妈妈以前就很喜欢这首歌不是吗?”,一直撑脸看向窗外的知恩才反应过来,舅舅是在说妈妈的事。“嗯。从以前开始就希望我也能成为像姜修智小姐一样的优雅淑女。”她笑了起来,既是在怀念又有些可惜无奈。<淡紫色香气>是这首歌的名字。“知恩小时候不是特别爱唱歌吗?说是以后一定要成为歌手,为什么长大后却不唱了?”舅妈也想起了知恩从幼稚园毕业的那天,她独自站在红色布毯上骄傲歌唱的模样,跟许多电视放送里的童星无差。“现在不是变声了吗,不能像以前那样唱歌了……其实长大后,我发现我也没那么热衷这件事。”她嘿嘿笑着,梦想中那个闪闪发光的模样已经离她渐行渐远,她无疾而终的歌星梦就像一个遥远的爱人唱着离别的歌,消失在雾里,连模样都不再令她想起。 表妹也说:“特别可惜来着。姑姑跟姑丈不也期盼着姐姐成为大明星吗?我记得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时,还带着姐姐参加了电视台的儿童歌唱比赛不是吗?那时候,姑丈逢人就炫耀说有大型演艺公司的经纪人递来了橄榄枝。不知为什么这些都不声不响地结束了……” 李知恩想说,不是不声不响地结束了,而是掷地有声地终结了,扑通!一声,就像表现失误的跳水运动员在水池里掀起瀑布般狼狈的水浪,一头扎进了泳池中心,只留下滑稽的电视影像,灰溜溜退场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毫无怨悔,“漂亮的孩子,唱得好的孩子多得是,我仅仅只是大海里的小虾米罢了,不过,这也算是一次有趣的经历。” 随着姜修智小姐愉快甜美的歌声,话题也逐渐中止,舅舅打着方向盘将车子拐进了树荫浓密的柏油路街道,顿时温热的风变成了从冰柜里的冷风,知恩跟表妹一路上有说有笑,鼻子里深吸一口窗外的空气,胸口满是树叶的清香。距离女高还有800米的路程,仅一圈跑道的距离。这一带是有名的学区,不仅有知恩跟表妹所在女高,还有小学跟中学,名医院也建在这附近。表妹跟知恩开始整理裙摆和制服褶皱,互相检查仪容。一向保持稳重速度前行的舅舅的小轿车却开始突然加速,横冲直撞,舅舅连续暴躁的喇叭声把这平静打破,像在追踪着哪个嫌疑犯的警察一般。“知恩,前面那辆是不是你爸爸的车?”舅舅紧皱眉头说。 “肯定是……”舅妈喃喃附和。 肯定是。 知恩的心就像被谁拿绳子吊起,行使绞刑。双手扒在椅背上,倾身从两座位之间的空隙里看挡风玻璃,如同泥鳅般发狂穿梭在车流里的黑色轿车,是爸爸的座驾。 “我刚看见他车上还有一个女人。”舅舅在红绿灯口跟丢了知恩父亲的车辆,狂飙停下喘气后,说出这干燥的事实。车子内的每个人都还有些失神。就连表妹也像乘胜追击800米后瘫坐在跑道上,被震惊到只能瞪大瞳孔无知地望向窗口。知恩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只是没想到丑陋的家事,以格外破碎的模样呈现在家族之中,跟自讨苦吃,用力撞死在挡风玻璃上的流浪狗一样,内脏全部都从体内跌了出来,把脏脏的血水流在玻璃上。她愤怒到有些想哭,咬紧下唇,又告诉自己没什么的,古怪而刺痛的情绪在她的身体里流窜。 “给他打个电话。知恩,快试试给你爸爸打个电话。”舅舅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忿恨不已地说:“那家伙肯定不敢接的!”自己亲生妹妹被这般辜负,说因为工作没法照顾女儿儿子,结果车子里却载着其他的女人。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那女人好像已经怀孕了。”知恩一边发着抖拨电话号码,一边对着舅舅舅妈解释。在这之前这是她们家的秘密,在知恩心里是滔天的丑闻,无法跟任何人诉说,只得自己吞咽,粉饰太平。现在,可以顺畅地,不遮掩的,如常地说出来了。 有什么曾堵在她心口,让她很疼的东西全都如同群蛾脱壳一般纷纷涌出了。 “他接吗?” 知恩摇了摇头。 “不接。” 舅妈的叹气声一声接一声响起,心烦地关掉了收音机。 李知恩开始怪罪于歌谣,开始从发生过的事件中总结经验,搜查悲伤潜伏的蛛丝马迹。或许是歌谣的原因也说不定。姜修智的<淡紫色的香气>成了一首只会带给她不幸的禁曲,为什么偏偏总是在接近幸福的瞬间让她看见自己可笑的模样呢?为什么当唱着“即使孤独走近,你也不要悲伤。”时,孤独的阴影就开始笼罩她了呢?就跟魔法一样,就跟咒语一样,就跟拿着剁刀的屠夫一样,所有美丽的事物都消失了,而不敢面对的丑东西在皮肉后露出森森的白骨来。 去郊游的那天也是如此。 父亲的车载音响里,放起了姜修智的淡紫色香气,李知恩的歌声被耳边吹过的疾风吞噬了。可她依旧热情不减地跟唱。父亲的心情似乎也很好,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摩挲着母亲的手背,说:“孩子妈,前些天,我在金浦买了个鱼塘。”,声音不大,但知恩跟弟弟都听见了。平日里对父亲百依百顺的母亲,那天也似发了神经般轻笑一下,然后说:“是啊,你不是一直都在做渔场管理吗?” 笑容凝固在嘴角。 所有人都在伪装。 知恩跟弟弟相顾无言,被操纵的玩偶般,扭头看向窗外风景。担心被母亲激怒的父亲,不知何时会出手,一巴掌扇在母亲脸上,导致车毁人亡的交通事故。一路上李知恩都揣揣不安。她再一次分裂出了另外一个自己,在车窗外以芭蕾舞步站着,装模作样地把歌谣唱至副歌部分: 【即使孤独走近,你也不要悲伤,我郁闷的内心会更痛啊。许多人之中,你是向我,递出了爱情的人。】 很早以前,她跟弟弟就知道父亲在外有一个秘密的情人,可他们却选择视而不见,甚至为了不让母亲难过,把这个秘密深深地埋在心底,直到他们发现,母亲为了他们,做了相同的事。 从那时开始,李知恩就发誓,她不要别人,白白替她牺牲。 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些凉,正好将李知恩推进回忆的漩涡里,头脑变得格外清醒,酒也醒了一大半。不知道现在的母亲还会不会期望她成为姜修智小姐那样的人呢?一直带着甜美的笑容,穿着小洋裙,唱着消除忧郁的歌曲。中学时期的自己却早早自我斩断了这份可能,身体随着青春期的发育变得臃肿起来,就连面孔也不再可爱了。演艺界的大家都是完美的,纤瘦的女孩们,仅有那时的自己的一半大。就连父亲也说去整容吧,没人要看肥猪唱歌的。可,父亲自己现在不也挺着啤酒肚变成肥猪一个了吗?呵呵,真好笑。 听说人死后,在夏季仅2~3天就会身体似气球一样肿大起来,腐败,腹壁臌胀,手指四肢变肥变胖,皮肤组织脱落,脸像真正的猪头一样。说不准,那时的自己已经死了,在人生短暂的夏季里,在自己的躯体之上出现了雄伟的“巨人观”,等着烂汤烂水破出皮肤表面流淌出去。那么,如今瘦弱的自己,也只不过是一副死去的躯壳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独自笑起来。 父亲呢,父亲他还不是一样,父亲正在经历“巨人观”。 “欸?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今天我可没心情做爱。”李知恩掠过蹲在房门前的赵东禄,按下指纹开锁进房。 赵东禄跟在她身后进了屋,熟悉地脱掉鞋子换上拖鞋。“怎么一个晚上都关机?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了。”他难得以责怪的语气对她说话,“我还…我还以为你发生什么事了。” 李知恩颓颓地说:“啊…啊,今天不是5号吗?是每月发薪的日子,你不是知道‘那混蛋’总是给我打电话吗?” “什么‘那混蛋’啊?是伯父吧?” “随你怎么说,他就只配这个词。” “你又去喝酒了吧?!”赵东禄一把握紧她的手骨。被她轻飘飘地甩掉。 “你该走了吧?反正我不也回家了吗?” “嚇呲-嚇呲。”赵东禄不断从胸口喘出粗气,发出浓重的响声,他已经憋了一晚上的怒火了,还以为自己无缘故被抛弃了,经历了挫折、痛苦、猜忌、嫉妒,最后又像个傻瓜一样跑来她家,蹲到脚发麻,身体冰冷,抱着她会彻夜未归的绝望,一直等到现在,好不容易等到她回家,却又要被拒绝,被赶走。 “不该解释一下你的行踪吗?!跟谁去喝酒了,是男人吗?” “是啊。”李知恩故意凑近他,以上挑眼看他,认为赵东禄可笑,“那又如何,反正最后我还不是只跟你上床?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是谁?”他扶了扶眼镜。打不直的食指仿佛也在嘲笑他的无能。 “学生家长。” 他回味着李知恩的这句话。“学生家长?” “竟然还是有妇之夫!”他大声叫起来。结果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还不是在外扮演着“别人的男朋友”的角色。 “白痴。”李知恩没理他,径直走向内屋,放下包,又往卫生间走,关掉门开始卸妆。赵东禄气势汹涌地推开门,闯进卫生间,站在她面前,不管不顾地开始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扒开衬衫,扔在光滑的地板上,解开皮带拉下裤链,一下将裤子层层堆在小腿间,只剩下一条四角内裤。他站在原地就开始数着自己身上的那些疤,那些伤痕,那些淤青,那些肿疮。 李知恩关掉水龙头,直直盯着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满脸是水痕的她,让人不知道她到底哭了没哭。 “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爱你,我会变成这样吗?我会变成这副模样吗?我会在大热天还要穿着长袖吗?” “你好好看看!”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李知恩的眼神扫在赵东禄的身体上,她对自己施暴的过程记忆不深了,急风骤雨一样发泄掉,便只剩下了头脑中永恒的空白,可是留在对方身上的却不会轻易消失。 “然后你呢!你就是这样对我的!我不是你的玩具,也不是你的男宠,你不是公主更不是宫里的娘娘,你跟我是在交往!我是爱你才纵容你……才……” “才什么?才以为自己能拯救我了?”李知恩轻笑一声,“如果一开始你就无法承受,那我们就这样结束也没关系。” 原以为能讨点好处的赵东禄,又败下阵来,他不想跟这个女人分手。思忖冷静片刻,他把李知恩拉进怀里,一点点抱紧,轻声在她耳边问:“是不是今天心情不好?” “是不是又因为你父亲的事伤心了?” 李知恩慢慢伸手回抱他,本就关闭的泪腺居然开始分泌液体,濡湿了眼眶。她把这些痛苦,施加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还期望能换来跟自己同等的感受,却不过是在制造新的受害者而已,改变不了,也同人无法用言语解释的心里的撕扯,在看见另外一个满是伤口的人的瞬间被巨大的渔网捞捕起来,她在赵东禄的拥抱里感到安全,困意迅速袭来。 “那也是我啊。”她在睡梦中说。 那个面目丑陋的,身体肥胖的女孩也是我啊,我叫知恩,她也是知恩,她是知恩知恩,是比知恩更巨大强壮的知恩。东禄很好奇李知恩这副贫瘠的身躯里是从哪里来的蛮劲、狠劲、要屠杀谁一样的力气,知恩想告诉他,是知恩知恩啊。每次骑坐在东禄身上时,她都似被从前的那个自己附体了一样,变得勇猛无比,无人能敌,没人爱这个她,但是她爱这个自己,这个知恩比知恩更像知恩,她进行着厮杀,进攻,从不会忍耐和退缩,从不会看眼色和自我伪装,她没有美丽的脸和婀娜的身姿,但她有坚毅的眼神和无所顾忌的体积,敦实得如同一头亚洲象,在人们想要捕捉她之前,先要承受她仰天的嘶吼,还有秤砣般沉重的步伐。 这样的知恩会活下来,现在的知恩却死了。 稀里糊涂又重蹈覆辙,李知恩跟赵东禄又做爱了。东禄不会因为被殴打就哭泣,她也不会因为被强干就哭泣,他们两个人迟钝得刚刚好,刚刚匹配彼此身体里的兽欲。 李知恩想起朴志晟在酒桌上一脸痛苦地回忆过去,她暗暗嘲笑他,没受过苦,就这程度的事情,就要哭天抢地,仿若死别,不过是走了一个女人,而且那女人还是虐童惯犯,根本不足惜,要是朴志晟知道她也是个暴力狂,难道也会为了她这般忧愁苦恼吗?她在朴志晟面前,把这个刻薄的自己隐藏,变成了正常的人,还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时刻牢记自己老师的身份。 朴志晟却反问她:“如果是老师你,你该怎么办?” 她替他逐一分析,首先,你得解决钱的问题;其次,你去不了警局;另外,你还得有时间照顾孩子。根本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你不是在卖伟哥那玩意儿吗?” “不是挺赚钱的吗?不能继续干这样的事吗?” “那个啊…干不了了。”他说。 “为什么?” “蔷薇走了之后,我联系不上供货商了。钱她也全带走了。” “那不能向你父母借点钱吗?” “这样也只能撑一小段时间。况且我已经很久没跟他们联系了,不太好…开口。”他有些为难。 李知恩思来想去,脑袋里不经意间又孕育出了邪恶的想法。她把十根手指撑在酒桌上,将脸一点点移向朴志晟,在朴志晟眼里,知恩老师变成了一条嘶嘶吐着蛇信的花蟒,就要张开嘴巴将什么东西吞食下肚。他似乎也变成了一道下酒菜。 “你去卖怎么样?”她说。开玩笑般的表情,和丝毫不像玩笑的语气。 “对你来说很简单吧?” 朴志晟已经是一脸惊异,还在仔细分辨她话里的真假。 却没想到,随即李知恩就松懈下来,对他摆摆手,说:“玩笑,玩笑。”拿着烧酒杯又喝了起来,像是在掩饰着什么,要朴志晟跟她一样把她冲动冒犯的话当成酒喝下去,然后忘个干净。 摆在他们眼前的难题还是没有解决,李知恩又换做冰冷的表情,自罚自己一样喝着烧酒。 朴志晟挪动着身体,移动卷曲的腿脚,将双臂撑在身后,眼中的阴翳一闪而过,他对李知恩说:“哈…看来老师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啊。” 李知恩被呛了个正着,酒精烧心,火辣辣的覆盖住她的嘴唇,微微发麻,像是无法再开口说话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