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nning away from home 02.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厚脸皮了? - 婴儿时期是最麻烦的了,因为还未习得与这世界交流的语言,只能一个劲儿地哭闹、撒欢儿、嚇哧嚇哧独自笑着、弄坏摔碎物品用以示威,任性妄为。有时候真的很想把所有一切都弄明白,孩子究竟需要的是什么东西?这样的东西,是身为父母的大人们能够给予的吗?还是说,从剪掉脐带,脱离子宫开始,从婴儿的口中听到的呼唤,是我们早就忘记也无法应答的那个的奇幻空间的回音,热乎乎的,泡在羊水中,催人安眠。 再多成长一点,到了5-7岁,小孩们已经可以凭简单的话语表达自我,如果这时候大人还装聋作哑,还强行侵夺摆布,多半不再能奏效,只能使得反抗和恐惧根植于孩子的心灵,自己则变成了束手无策的失败者,歇斯底里的精神病,专权独断的法西斯。 李知恩,从来没想过面对这样小的生命,自己会遭受各式各样的挫折。每一种都令她筋疲力尽。 刚被好好清洗过的柏油路,闪烁着碎钻般的白光,一下消失不见,一下又急速跳跃。 跨着不同步伐交叉行进的路人,有意或无意都忍不住朝蹲在街头的两人侧目。 明明绿灯都闪过了好几回了,怎么还是在原地呆着不走。 “知恩老师,要多久才会来啊?”罗恩智朝朴志晟抱怨道。“奇怪的大叔,还有大婶们全都盯着恩智,好讨厌~” 朴志晟抬手看了眼手表,已经等了快五分钟,比他预想的还要慢些。“再等一等吧。”他简单用语言安抚着恩智,摸了摸她的头。恩智用手托着脸,老成地将眉头紧锁,嘴巴快翘到了天上去。“还是很讨厌吗?”朴志晟被她这幅表情逗笑,伸手就将自己的帽子取了下来,扣在了罗恩智小小的脑袋上。 “这样恩智好一点了吗?” “啊~可是这样恩智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心口不一的恩智,一边埋怨着一边笑弯了眼睛。 完全不知道朴志晟遇到了公关危机,独自在心里排演着李知恩对他发出难堪质问的场景。很不幸的是,他连最简单的提问都无从回答。 思来想去,不合格的他唯一能对老师说的,仅有一句:我不是坏人。 “恩智…等了很久了吧?”距朴志晟和罗恩智还有几步之遥的李知恩,上下喘着气,撑膝站在他们背后。 “知恩老师……”回头便看见李知恩的罗恩智,立马站了起来,怯生生地对李知恩点头问好,一到了老师的面前,她就又变回了防卫内敛的模样。 朴志晟也跟着慢慢站了起来,紧拉着恩智的手,面对李知恩站着。 “让我先缓一会儿,刚刚全力跑过来的。” 李知恩张着嘴,努力使呼吸顺畅起来,吞下空气和津液后,站起了身。朴志晟背挡着阳光,在她原本敞亮的空间里落下一道阴影。 “你们这是…流浪汉?怎么蹲在街边?” “因为,恩智站得有些累了……所以就…”朴志晟面露难色。 …… 微妙地氛围在三人间窜行,双目相对,没有下文的简单的注视,对朴志晟来说就像一出酷刑。他紧张地用手整理着头发。已经连续失眠了三天的他,对现在的自己是怎么一个狼狈不堪的模样,再清楚不过了。 “恩智爸爸。”李知恩开口道。 “你多少岁了?”,“还是未成年吗?” 年轻在哪里都是骄傲自豪的,除却为父为母,愈是年轻愈叫人轻蔑、看低,身份被年龄的幼齿层层包裹、打上异常和羞耻的印记。 朴志晟一语不发,微不可见地用舌尖顶了顶腮部。 “为什么恩智妈妈的电话在你这?她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妈妈……妈妈消失了。”一直安静呆在身侧的罗恩智抢先替朴志晟作了回答。 “是这样吗?”李知恩将视线移向朴志晟。 他点了点头。 “一周前突然失踪了,行李也全部带走了,只留下了电话和一张纸条。” “报警了吗?” “还没有……” “为什么不报警,这可不是玩笑,单凭你现在一个人能照顾好恩智吗?” 朴志晟空虚地笑了:“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什么苦衷?你真的是恩智的爸爸吗?” 朴志晟把头埋得更低了,答案不言自明。 一旁默默听着对话的恩智,盯着李知恩生气的脸,快哭了出来,握紧的那双大手的力量从掌肉间传来,要将她小小的骨头都嵌进肉中般。 “是爸爸!志晟哥哥真的是恩智的爸爸!” 恩智忽然大喊了起来,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掉。 “知恩老师,你不要不相信恩智好不好,恩智…恩智只有爸爸了…妈妈…妈妈她不要恩智了…呜呜呜……” 在大人看来一眼就被识破的谎言,小孩子却拼命维护着,像维护一张已经被戳破的纸,单薄得可怜。又是哥哥又是爸爸的诡异称呼,一挥锤就把潘多拉的枷锁砸碎,李知恩看见从盒子里纷纷飞出的扭曲身子的妖怪们,在向她招手。 【这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哦!】 可是那又如何,连恩智自己不都这样说了吗,不安的她该是多么依赖着这个人,难道是她的判断失误了吗?李知恩的心脏随着着恩智的哭泣声不止颤动。她最讨厌煽情的戏码,她最厌恶以哭泣骗取同情心,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话语,蹲下身来安慰恩智,将帽子替她摘了下来,擦去她的泪水。 “恩智不哭,老师不是不相信恩智,老师是担心恩智,如果恩智不小心被坏人带走了该怎么办?这样恩智不也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吗?恩智,是想要见到妈妈的吧?” 恩智被泪水揉亮的眼睛,带着李知恩不懂的防备,她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还没有完全信任自己啊。 “知恩老师…”朴志晟小心翼翼地开口了,“……我不是坏人。” 孩子的抽泣声混杂着他平静低哑的陈述,把李知恩的心绪搅得乱七八糟。 “那你是好人吗?是能照顾好孩子的人吗?是能在她哭闹的时候忍住厌烦愤怒,抱住安慰她的人吗?”李知恩不知被哪一点激怒了,尖锐地反问他。 朴志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直视李知恩,“说实话,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对自己也没有信心……这样的我,一事无成的我,一无所有的我,真的能够照顾好恩智吗?我逃避着,一直问自己,为什么变成这样?为什么这个人会是我?” “手忙脚乱,一团糟,只是努力思考着周围的人之中,谁能够安心托付,帮我解决掉这样的麻烦。” “我打了很多电话,收到的是无情的拒绝和回避,连我自己都快成了人人讨嫌的对象,真的…快疯了。这绝对是个巨大的包袱…我不能够说这样残忍的话,但我的却这样想过。” “没过多久我们肯定就会饿死的……” “那为什么事情又会变成现在这样?”走投无路?还是迫不得已? “命运。”朴志晟狭长的眼睛笑了。 “大概,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老师你相信命运吗?” “某天,我发现了,其实不是恩智需要我,是我需要恩智。” “你需要恩智?”李知恩感到不解。 “我还是第一次被谁这样需要着,像是没有我便无法存活地被需要着。”朴志晟的笑带着他擦却不掉的青涩笨拙,苦苦的、酸酸的,像黏在地上的口香糖在烈日下,慢慢溶在了星期五的下午。 现实的话有很多,刻薄的话也有很多,但没有一句是能确切为此刻的李知恩所表达的。 在她奋力奔跑出去前,爱娇就说了意味深长的话:“知恩,就算那个人不是恩智的爸爸,但或许他比恩智妈妈还更好……更准时……” 她反驳道:“可他又为什么要照顾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呢?善良?别搞笑了,现在新闻里有多少喜欢小女孩的变态,你装作不知道吗?” “我只是提供一个可能性。”爱娇落了下风。 “那也是千分之一,小得几乎不会发生的可能。” “养一个孩子,是需要很多钱还有精力的,工作这么久,你应该是能明白的人。” “对我而言,他的这种善良很可疑……” 对待孩子有时候要学着变成精于计划的策略家,而骗子们最擅长伪装与设计,她要去拆穿识破。戏法跟魔术,眼花缭乱的马戏演出,甜蜜幸福的糖果,全部,都有残影埋伏,在舌头上会留下有毒的色素。 保护欲过去后,她看着即将溢出购物篮的零食跟儿童用品,有些失神,搞不清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其实,她应该做的事,只有报警。 “老师,恩智可以喝这个吗?”恩智拿着饮料走了过来。 “当然。”她接过饮料将它放进篮子里。 “老师,”朴志晟背着手乖巧站着,然后从身后拿出了一瓶烧酒。 “这个也……” 看着他手里晃动绿色波光的酒瓶,李知恩说:“你确定一瓶就够了吗?” 她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干出包庇未成年饮酒这种恶劣行为。挑好了香烟,付完帐走出便利店,李知恩就听见朴志晟在身后叫她:“知恩老师。” 他还差一点把手搭在她肩上。 “怎么了?”李知恩回头看他。他放下沉沉的购物袋,一手牵着罗恩智一手从裤包里摸出皮夹,未成年爸爸的形象忽然在她眼前真实起来。 “烧酒和零食……” 李知恩提起地上的购物袋,回绝道:“不用了,你带路吧。” 朴志晟走了过去,将购物袋重新又从李知恩手里拿回到自己手里,迈着大步牵着罗恩智,走在了前面。 挺直瘦削的背影加上幼小的女孩,地平线末端和喧哗嬉闹的打工族相撞的落日,肮脏拥挤的街道,歪歪扭扭交错缠绕的电线杆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广告。 抬头一看,这便是李知恩眼睛捕捉到的,所有的世界。 奇怪到眼歪的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