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nning away from home

14.不速之客(下)

汉江水面跃动着加利福尼亚海湾般的光泽,在明媚的阳光下尽情唱着歌谣,随着风时而低声絮语,时而高亢呼啸。 那具死尸真的是从这清澈的水面下浮起的吗?一边肿胀着一边腐烂,如一只皮划艇,靠臃肿不堪的身躯破开沉重的水压,“哗——”地从水底冒出了头,又不知花了几个日与夜,在江水中沉沉浮浮,摇摇晃晃,就这样乘夜风而来,迎着晨光着了岸。 但是,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死亡就发生改变。 分明早已是老生常谈了,却还是叫人气馁。 朴志晟想,就算把这个范围缩小至整个首尔,还没有裤裆大的首尔,也并不会因为某人的死亡就有所改变。哪怕,是总统,抑或是某个诺贝尔得奖者。都只是轻易地葬送,跟漂浮在江面上顺流而下的白色垃圾一样。 那么,如果死的那个人是他呢? [如果死的那人是我…如果是我,只会更凄凉无趣吧。] 他暗暗在心中自嘲,早起的寒气也似侵入了这幅身体般,让他不禁打起寒颤。 让首尔有所变化的,是能轻松炸掉麻浦大桥的强力炮弹,从平地升起直至大气层的蘑菇云,台风、暴雨、地震、海啸、龙卷风,巨型陨石的跌落,兴许还有瘟疫和战争。一定要是不可抗力,不可抗力要像一只巨人的足从首尔蔚蓝的天空轰然而降,轻而易举就踏裂整个大地,摧毁所有街道,把牢不可破的营垒搅得天翻地覆,只有这样,首尔…才会出现裂痕,兴许只有如此,首尔才会改变。 朴志晟怔怔站在玻璃窗前,他熟睡后的脸颊,变得苍白生涩。上一秒苏菲漫不经心地对他说,她说:“大概是谋杀案吧。”,正因为这语气太平常了,朴志晟也平静地望向窗外,远眺至对岸,直到看见警示灯在白日里依旧扎眼闪动着,他才明白事件发生了。 “谋杀案吗……?”比起震惊和恐惧,油然而生的反而是不可思议。过分投入的朴志晟,双手抵在身前紧压在窗上,随即玻璃窗上出现了他清晰的指纹。 虽说是谋杀案,却听不见警笛的嘶鸣,只能看见如同蚂蚁般大小的警察们,聚集于地面,相互交流攀谈着,有人在指挥,也有人蹲在地面勘察。这让朴志晟想起了国小时,学校组织参观博物馆的经历,隔着厚厚的玻璃,嵌在石板上的那条远古鱼类标本,将嘴巴大大张开,露出核人的獠牙,分明是死亡前在拼命嚎叫些什么,但当他小心地把耳朵贴在玻璃上时却什么都听不见。就好像被不知从哪吹来的怪风吹跑了似的,朴志晟一下子迷失在参观的队伍里,茫然立在人群之中。完全没有实感。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再将目光抛向远处。不管是玻璃罩里的标本,还是谋杀案这种事也好。哪怕亲眼实见,也像假的一样。 “出动了这么多人,看来是个不小的案子。不知道明天的日刊会不会报道呢。” “但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朴志晟眉头紧皱,低声自语起来。 “你被吓到了吗?所以才想让安迪你来看看啊,这样的场景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 “怎么样壮观吗?” 怎么能用“壮观”这样的词呢,朴志晟歪了歪脑袋,无法赞同苏菲对尸体打捞现场的形容,却也无法反对。这样大的阵仗,出动了警力、医力甚至惊动了电视媒体,确实充分可以被称作“壮观”了。 “壮观是壮观,但不觉得心烦吗,就连到了最后一刻也闹得无法安宁。看到了吗?那群见了肉就扑上去,像鬣狗一样的记者们还围在警戒线旁拍个不停呢,明明尸体早就运走了,也不知道在拍个什么?” 顺着苏菲手指的方向看去,残影般抽象的人形正站在江堤之上。朴志晟又将眼睛虚眯起来,又窄又小的视野下晃动的黑影和人形重合起来,变得明亮,为首的女记者面对镜头在滔滔不绝说些什么,挤在她周围前来看热闹的市民在拉长的警戒线外圆包了一圈,是很混乱的场景。 朴志晟将压低的眉舒展开,不再注视窗外。 刻意要自己抽离出来的他,装作洒脱的模样,抽抽鼻子:“烦人的家伙们。”他说。 其实这话违背了他的本心。 他看到的窗外世界,再混乱喧哗,也掩盖不了死亡肃杀猛烈的气息,淡淡地铺开在每个人的脸上,疑惑的迷雾笼罩在了每个人身周。连他也轻松不起来。 “所以,我才绝对不要落到这个下场,死在那些鬣狗眼前太不值了。”苏菲的一支烟已经燃尽,她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夹在指间。在她的脸上总是挂着舒展从容的笑容,哪怕在这个时候也是。 朴志晟却看见她拿着烟的手在抑制不住地抽动,像被电击了一般。 “我们约定好的价格是两千万是吗?” 苏菲仰起下巴看向朴志晟。 “是的。” “打进他们给您的那个账户就行了。” “我会再给你五千万。”苏菲长长地吸进最后一口烟再呼出,最后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什么?”朴志晟有些吃惊,怀疑是自己错听了。这要是小费的话……也给得太多了,完全溢价了,照平时,就算他自己全拿也不可能有这个数。 “这笔钱会直接打进你的账户。你给我的那个是会所的法人帐户不是吗?这五千万不会经过法人帐户,会直接打给你。” “但是,安迪。”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说着她不顾朴志晟惊愕的表情,从他身侧走过,双膝直接跪在绵软的地毯上,屈身从床底拉出一只鳄鱼皮行李箱。 这时的朴志晟已经察觉到事情变得棘手起来,那只鳄鱼皮行李箱大概能装下一个瘦弱的成年男性。他该怎么拒绝才好呢? “苏菲nim……”说自己不想要拿笔钱是一说就会暴露的谎话,说会所有规定不允许又怎么能骗过她这个熟悉游戏规则的常客。“这…太危险了。”他谨慎而小声地说,是的,非要说拒绝的理由的话,“我不能接受,我们就按照交易约定的两千万结束吧。” “安迪,安迪……” “你听一听我的话。” “这不是什么很困难危险的事,只需要你帮我保管两天那笔钱,你也知道吧,我有很多钱,不止我们约定的两千万,还有那满满一浴缸的钱,都是我的。现在我会把它们都重新装进这个箱子里,我需要你带着它走出这个酒店,必须要谁都不知道的。两天后我会来跟你见面,你把行李箱交给我,我会按照约定把五千万汇进你的账户。” “一举两得。” “可是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 这般大费周折。 朴志晟有些心死,看来从他进入这个房间开始,他就已经被束手束脚绑在这巨大的蛛网之中了,甜蜜的假象像迷药麻痹了他警觉的神经。 “我不能就像那样死了!”苏菲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慢慢沁出晶莹的泪水,“我绝对不能像那个男人一样,像头肥猪一样死掉!”前几分钟还云淡风轻和他隔岸观火的苏菲似早就变作了另外的一个人,她极力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流下,紧绷一线的模样简直就像被逼到了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朴志晟俯视着这个她,原本这张怎么看都只有仁慈善良的脸,这才显出他阴面的冷酷来,让温暖的房间里的气温都骤降了几度。 为什么我非得做这个圣人呢? 朴志晟想。 沉默不语的时间里,察觉到事情进展不会像预期那般顺利的苏菲,也被朴志晟严肃的表情给唬住了,她如同等待主人发号施令才能开始玩这飞盘游戏的牧羊犬,眼巴巴地望着他看起来阴晴不定,就快爆发的脸。 明明昨晚上骑在他身上的明明是她才对,用钱就可以招招手让他滚过来的人是她才对。昨晚的温存才没过多久,还让苏菲留恋,这时他却完全反客为主了。即便做局的人是她,她也差点沉溺在这很快就被戳碎的梦里。 “求求你了,安迪!求求你!”她以跪姿小心翼翼地移动到朴志晟的脚边,拉住他的手。 “安迪,我只能相信你了,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爱人他们全都抛弃我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这些钱,我不能再被抢走这些钱了,这全是我用性命换来的得之不易的东西,为了…为了走到今天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苏菲几近绝望地向朴志晟哭诉着,她不知道自己打动他的胜算是多少,唯一肯定的是,只要她迈出酒店的大门,在暗处监视着她的人们会立刻乘车跟上她。清晨醒来拉开窗帘,从高处俯瞰整个汉江,他们要让她看到不是惬意的江景图,而是凄惨的死状,由那人死也无法冥目的哀绝,他们向她示威并预兆了她的未来。 可是,金丝雀也有不愿死在笼中的鸣唱。 她握着朴志晟的手不断施加力度,沉得像一把秤砣,牵扯着朴志晟半边的身体一点点往下坠。 拜托。拜托。拜托。拜托。 只要被回握一次,就得救了。 朴志晟森黑、阴沉的脸,并没有因此发生太多改变。他反而看到了,只要他伸出食指轻触悬崖上的苏菲,她便会失去平衡,无可救药地跌入深渊的结局。无比地清晰,比他牵起这双手能让他预想的还要清晰,不是神秘的微笑,是写满惊恐和不可置信的双瞳大挣着,挥舞着双手张牙舞爪地坠地而去。她的尖叫声会划过天际再被截断在空气中,然后,一个人突然就死在眼前了。 庞大骇人的黑暗在朴志晟面前缓缓升起。 光是想想,血液里就涌动着不可思议的愉悦。 【再体会一次无比美妙的梦吗?那就再划开一支火柴。】 可同时,这种感觉又太过熟悉。他还在回忆,这种熟悉来自哪里呢?随即就横来一记掌掴打在他脸上,带着心脏的失重感他从梦中惊醒。 ———惠兰。 好久没再想起这个名字了,真是久违了。 挂着黑黑烛泪的惠兰慢慢转向朴志晟,她以或埋怨或怜悯的眼神对望着他。 我做了错事,惠兰。 “地点呢,约在哪里?” “什么?”这次换苏菲错愕起来。 “我…帮你的话,我们之后在哪里见面?”朴志晟把苏菲从地上拉起来。 如获大赦的苏菲,忙不迭地从皮包中摸出纸和钢笔,在上面写上两日后两人见面的时间、地点以及她的电话号码。她把方方的纸条交到朴志晟手中,并反复叮嘱他这件事千万不能泄露给第三人,行李中的钱若不翼而飞,他们俩就都玩完了。只需静静等待两天,两天后在约定的地点见面,但只能他一个人前来,而为了防止朴志晟失约,苏菲暂时收走了他的身份证。“我知道你是守信的人,安迪。”她说。 换掉来时的行头,朴志晟按苏菲的安排乔装了一番,帽檐被压到看不清他整张脸的程度,一件黑色飞行夹克加牛仔裤,连鳄鱼皮行李箱也用黑色的罩子罩了起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引起其他人的怀疑,朴志晟必须乘酒店货梯下到地下车库,那里是监控的死角,从地下车库走到后门,再从后门穿小巷混入人流之中,苏菲想让朴志晟就这样带着巨款无声无息地从酒店消失。 按下按钮后,电梯就从外关上了,朴志晟屏息站在电梯内,镇静地看着楼层数一点点下降,直到电梯停稳开门后,他扳了扳十根手指,活动了一下嘴部,将始终紧绷的面部放松,才又拖着行李往外走。

这大概不是什么光彩的钱。虽然苏菲并没有把事情的原委清楚地交代,但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朴志晟也猜到了一二,这行李箱中巨额的钱财不是跟黑社会牵扯极深,就是收取的高利贷。 拉着沉甸甸行李的朴志晟第一次产生了“钱真是肮脏。”的念头,不过,能产生这念头的自己也挺可笑的。 从一开始朴志晟就没想过要将这笔钱据为己有,既然这是一笔交易,那么他就只要完成任务就好,等到顺利成交后,便会有五千万进账,这对他才是至关重要的。五千万,他仿佛看到了他和恩智的新家在向他招手。等到那时,他再想办法辞去会所的工作。 一切都好像误打误撞,又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差点又酿成了大祸。”他把手放在胸口顺了顺气。他可不想看到第二天的新闻就刊登着苏菲的死讯,或是从谁的口中听到她失踪不见人间蒸发的消息。朴志晟可再也负担不起任何人的性命了。 他想,苏菲大概也只是在骗他,有人会杀掉她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在演电视剧吗?虽对她的话抱着这样那样的疑问,朴志晟还是没办法坐视她不管,有多少的可能会把他自己也搭进去,根本也无暇顾及了。不这样做的话,恐怕会夜夜做噩梦也说不定。 “倒是可惜了那套古驰西装。啊…啊这下又该怎么向元福哥交代呢?”一想到康元福叫着“呀!你这小子!”变红扭曲的脸,朴志晟就产生了脚趾撞上硬物时突然袭来的剧痛。 一路上,朴志晟都十分谨慎,尽量选择偏僻人少的路走,偶尔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都警觉地停下脚步往回张望,确认没什么大碍才又加快脚步,但他这一身装扮和左顾右盼的神情倒是惹得几个大婶啧声连连,笑他是得了妄想症的疯学生又在这发神经呢。被当成自我意识过剩怪人的朴志晟感受到被羞辱,不再东张西望,把头压得更低直往金美子的小旅馆走去。 “你在做什么,哥哥?”恩智拉开门扉,静静站在朴志晟身后向他发问。 正苦恼着将行李箱藏在哪个位置的朴志晟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性地用自己的身体将箱子完全挡住。 “啊…原来是恩智啊。”表情有些不自然,但是很快又以笑容来掩饰了不安。 “哥哥身后的那是什么?”眼利的恩智却一下子直戳要害。 这下朴志晟的慌张便无处遁逃了,他的手指轻敲在行李箱上,想着如何才能瞒天过海。 实在是不想败给五岁的小女孩啊…… “是礼物吗?”她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朴志晟, “是给恩智的礼物吗?” “还是给美子阿姨的?” 该怎么说才好呢?为了不让恩智对行李产生好奇,还是越是往寻常普通的说比较好吧? “不是……只是从老家寄来的衣物而已。” “是吗?”恩智背着双手倾身向储物间内张望,似乎还没完全相信志晟的话。 “是啊。” “倒是恩智你知道美子阿姨去哪了吗?” “美子阿姨吗?”她朝背后一望,“大概是在跟其他大婶们聊天呢。” “是吗……” “那这里面全是哥哥的衣服咯?” “没…错。” “什么都没有吗?” “恩智,真的…真的没有什么可看的,哥哥没有说谎。” “那就发誓,哥哥你发誓。”恩智的眼神变得灼热起来,朴志晟脸不红心不跳撒了谎后,反而无法直视那双清澈的眼睛,别过头去。 简直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当他心一横准备将三指从身侧拿起摆在太阳穴旁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恩智却冷不防地说:“最近哥哥你真的很奇怪。” “像是瞒着恩智做了坏事一样。” 说完话后便转身小跑上楼去了。 被吓出一身冷汗的朴志晟,虽是放下了防备,一颗心脏却又开始往下沉。

刚靠近的时候还是寂静一片,当朴志晟叩响房门,房间内却传来窸窸窣窣的移动声。“恩智在吗?”他贴在门前又不厌其烦地敲了三次,彻底的寂静。但他知道恩智定是听见了他的声音才躲了起来。 “恩智…哥哥能跟你谈谈吗?” 朴志晟叹了口气,朝上看了看,从门缝中透出的光突然熄灭了。 “恩智……” 他拧动门把手,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 走廊上的光射入漆黑一团的空间内,斜开出一角光明来,恩智的玩具熊就这样被丢置在地板上。 朴志晟弯腰捡起玩具,顺势往里走,才发现恩智双手抱膝一个人缩坐在角落里,眼神中带着防备,紧盯着朴志晟。 朴志晟把电灯拨开。房间内又被温暖的光线充斥填满了。只是恩智却避开刺眼的光,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显然她现在并不想跟朴志晟说话。 “恩智,生气了吗?”朴志晟盘脚坐下,极为耐心地等待罗恩智跟他对话,作为试探,他用手指轻触恩智的手臂,见她没动弹,又牵起一小撮恩智的发尾在指间把玩。 “恩智…”,“恩智,哥哥错了。” “哥哥,不该对恩智说谎的,不要生哥哥的气好吗?” 渐渐蜷缩成一团的身体中传来一下下吸动鼻子的声音。 “恩智…恩智是哭了吗?”朴志晟急忙把脸凑近去看,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恩智讨厌哥哥!” 明知道这是恩智的气话,朴志晟还是被刺痛了一秒。 “恩智…讨厌哥哥……”前一秒钟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随着她变小的音量越加没有说服力。恩智抬起头来,并没有因此哭泣的她,那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什么啊…还以为恩智哭了呢。”松了一口气的朴志晟,又笑了起来。 “恩智才不会哭。”真好,恩智又回到原来的模样了。朴志晟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恩智的话。 可他跟恩智间的距离依旧没有缩短,比起之前摆出全面防御姿态,现在的恩智也只是将头从腿上抬起来而已,双手抱住身体,拒绝朴志晟近身半步。 朴志晟把玩具熊放在地上,然后手伸进衣袋中摸着什么,他将东西完全包裹在手掌之中,学着电视里的魔术师一样,一手握拳一手放在顶部作为遮布,再左手紧握住右手,用力地抖动了几下,默数了三个数,一支糖果就从他的拳头中央冒出头来,他用献花的方式拿在手里,递到恩智面前。 “来,恩智,给你的。” 原本还好奇他会变出什么来的恩智,肉眼可见地泄了气。 “我不要。” “这可是志晟特地变出来的魔法糖果啊,也不要吗?” 他握住恩智的手,将糖果放进她的手心。语气一再放的温和,他问:“现在恩智,可以原谅志晟吗?” 恩智却泄愤一般,手一挥用力地把糖果扔在了地上。 简直就像饲养的野猫一爪子掀翻了餐盘。 朴志晟静静看着扔在地上的糖没有说话,倒是恩智在角落怯怯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撇着嘴快哭了。 他把糖捡了起来,包着糖果的包装纸已然松动,不再贴合,而那块完整的糖大概也已经碎了个七七八八,只要一打开包裹它的糖纸,就会如同石沙般一块块散落在地板上,不复原状。 “呜呜呜…呜呜呜……” 不知是意识到自己做过火了,还是因为朴志晟沉默的压力,恩智的哭得越发难以控制,抽抽嗒嗒的样子仿佛被朴志晟打了似的。 朴志晟蹲在哭泣的恩智面前,他摊开手掌,把那糖果放在掌心。 “恩智是想跟哥哥一起分享是吗?只有一块的话,就没办法分享了不是吗?” 他拉起恩智的手,摊平她的手掌,然后小心地将包装纸轻轻剥下,已经有了细碎裂痕的糖果还顽固地粘连在一起。 “恩智…为什么要讨厌哥哥呢?” 他把其中最大的一块碎糖放在恩智的手心。恩智也逐渐收起了哭声,挂着豆大的泪珠注目朴志晟,垂下眉眼的朴志晟不知为何没有发怒反而更加温柔了。 “因为……” “因为志晟对恩智说谎了!” “志晟…答应过恩智的…说不会让恩智一个人…但是最近的志晟连家也不回了…还…还…”说着她又抽噎起来,一句话断断续续不能完整讲完。 “那志晟给恩智道歉怎么样?” “因为志晟对恩智说了谎话,也没能遵守约定。所以,对不起,恩智。” “那!那个东西是什么?不能给恩智看看吗?” “那个…嗯…其实是其他人托志晟保管的东西,连志晟都没有打开看过。而且恩智,妈妈不是也告诉过恩智不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不是吗?” 理解了的恩智点了点头。 “可是…志晟明天又要去哪呢?” 唯独这件事无法回答。也唯独这件事无法说谎。以为自己能顺利处理一切的朴志晟,被恩智的天真击倒了。如果是被父母问起这样的问题,同样也无法问心无愧地回答吧。“这都是为了恩智啊。为什么恩智就是无法明白呢!”,在孩子因为离别撒泼哭泣的时候,大人们都是如何处理的呢?拥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后又是如何轻描淡写地带过的呢? “这是大人们的事,小孩子别管!” 朴志晟想起了这句曾让他暗暗发笑的,大人们的搪塞。 而如今的朴志晟就得把从前无法体会的成人苦涩通通像烧酒一样爽快地咽进肚子里,谁也无法知晓。 “妈妈,今天,我也有了无法坦白的秘密了。” 朴志晟扬起苦涩的笑容,他对着恩智轻轻摇了摇头。 “志晟也不知道……” “因为…是冒险的缘故……” 因为冒险的目的地总是未知的不是吗? 虽然听不太懂志晟话中的含义,恩智却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恩智原谅志晟了。” “只不过,志晟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嗯。” 忽然恩智起身勾住了志晟的脖颈,给了他一个和好的拥抱。 “志晟,一直…一直…一直要陪着恩智。” 她那小小柔软的身体宛若弃猫一样,轻得就像雏鸟。但是却没有利爪也没有羽翼,只有平稳下来的有力跳动的心跳声,还有从温热的体温中流淌出的,那稠密的波动。被她紧抱住的朴志晟,能感受到那颗只有他手掌四分之一大小的心脏的重量。 他的眼睛定格在空荡的某处,看到了被白雾笼罩住的苍白而不清晰的远方,痴望着,失去了焦点。 是水波吗?是触角吗?是粘液吗? 被抱住时,却几乎如同溺水一般,有看不见的绳索从四面八方爬行而来,将他的四肢、他的躯干、他的脖子全都一点点勒紧,渐渐的他的呼吸不能自主了,面色潮红,手指尖端又僵又麻……只能认命般,卸掉了一身的力气,闭上双眼将头垂靠在那脆弱的肩膀上。 “志晟答应恩智。” 伸出双手回抱罗恩智的朴志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幸福笑容。

会所的人难得说要一起聚餐,连平时不怎么露面的社长都亲自带队,洋洋洒洒一大伙人不论高矮胖瘦聚成一团,出街走巷的气势都像去干架似的。 见了康元福,朴志晟就开始道歉:“对不起啊哥…你借我的西装……”, 康元福心情正好,反手一把把朴志晟搂在怀里说:“那不是送你小子了吗?你跟我还客气这个?再说了,我们今天能聚在一起不也是托您的福吗?” “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朴志晟很是吃惊。 “你不知道吗?那两千万一眨眼就入帐了,本来这个季度大家伙儿的业绩就很惨淡,社长知道两千万到手后,脸都笑烂了,说是大家出来聚餐,其实是为了在大家伙儿面前表扬你小子一番呢!”正说着,席间谈笑着的社长突然转过头来对朴志晟暗送秋波,朴志晟只能强忍住翻涌而上的恶心,皮笑肉不笑地对着社长点头示意。 “哥,下次遇到这类事就别叫我来了。” “怎么了?”康元福压低声量,挽着朴志晟的手臂靠得更近了些。 “难道…她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吗?”,“我听别的小子说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啊,不可能对着你就改变趣味了吧?” “不是…那个,我其实也不太想做了。”朴志晟面露难色。 “什么!”只差从座位上跳起来的康元福,惹得酒桌上的其他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他们这处。 他朝周围人摆摆手,又继续问朴志晟:“怎么这么突然?赚钱赚够啦?” “你小子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每次一有大单子我可是都第一个想到你。” 朴志晟往后一靠,歪头斜看他,又变回了玩世不恭的模样。 他说:“哥,再干下去,我会死的。” 康元福摸着烧酒杯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释然道:“不是还有伟哥吗?” 聚餐聚到晚上十点,席间会所两个的应召男因为喝了点酒发起酒疯,口不择言地对骂起来,一开始大家伙儿还嬉笑着当下酒菜看着,不知为何突然就演变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甚至一人举起了酒瓶子,看那势头就是要往对方的头上砸去,本来还要续摊去下一家继续喝酒的大家,只好不欢而散。朴志晟也被康元福和社长灌了不少酒,胃部灼热得像生吞了颗子弹,早就想找个借口趁机开溜,这下正合了他意。 出了店外他跟康元福互相挥了挥手就火速散伙了。 好久没有看到这样亮的月亮了。 朴志晟这一驻足抬头就呆呆站在人群里看了五分钟,连被路人撞痛了都不知道了,他摸着被碰撞的那只手,将仰起的头低下。 大概是喝醉到犯糊涂了。他笑自己。 在酒精作用下,他的坏情绪一扫而空,甚至有些精神抖擞,连周围的灯光都像是亮了数倍,虽然意识很清晰,但身体却不受大脑控制,灵魂像系在树枝上的氢气球预备解放,整个人都飘飘忽忽的。他只能笨拙吃力地将双手摆在身前才能勉强维持平衡。 就这样跌跌撞撞从丁火通明的街道走到幽静的巷子里,四下无人,壮了酒胆的朴志晟,忍不住吹起了口哨,这口哨声像河豚被划破了一道口子,发出细弱飘渺的鸣叫,根本就无法被称之为音乐。往日里耻于自己歌声的朴志晟,这时却,开始懵懂地享受了。 回家时总是要途经这个街区,爬完上坡接着又来的下坡,总是没完没了,长日经受这般训练后的朴志晟,就算走在碎石路上也能如履平地,就更别说此时快意膨胀的他正走在舒缓、漫长的下坡路,把步子迈得又大又快。 这片住宅区的人们就把轿车成排停在坡上,在路旁,用花岗石和水泥堆砌起来的石墙爬满了绿藤,不少为了躲避罚单的人们就会选择这里。平日路过这里时,朴志晟就见到不少应召女郎的小广告,他们把这些卡片明目张胆地塞进路旁车辆的雨刮器里,因为卡片被车主随手扔在路边变成城市垃圾的事情也很常见,朴志晟从来不效仿同行这么干。 就算如此。 入行未满一年的他,也算是百发百中,很少为业绩而发愁。 一想到这里,噙起坏笑的朴志晟,决定做点不平常的。他大发慈悲般,一边走着一边从手里掏出将印刷的名片,随意扔在路旁轿车的引擎盖上。刚开始还只是试探着丢出一张或两三张飞散开来,情绪只要一开了个小口就全都急不可耐地喷涌而出,最后朴志晟索性将所有卡片都攥在手中,再如同挥洒纸钞般一齐抛向天空。 真是痛快。 再见“安迪”。要是,真的能让“安迪”永远消失就好了。 他要把这卡片撕作再也无法拼合的碎片,他要用脚踩在那之上缓慢而充满恶意地碾压,直到那上面的文字再也没有辨认的可能。 就算…他知道清醒后的他,还是会重新把它们一张张捡起。 这样想就这样做后的朴志晟,果真被突然袭来的强烈的快乐击倒了,他双手抱腹,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当然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一直尾随他而来的人们。 下一秒从喉咙灌入的爽快空气也随之终结了,扑面而来是刺鼻却带着淡淡清甜的气味…… 抓着身后那人手臂奋力蹬地的朴志晟,挣扎了没有几秒钟,就如同一脚踏入不断坍塌的流沙之中,身体完全地瘫软,再也起不来了。 那人将手臂架在朴志晟的脖子上,拖着他从落满了白色纸片的斜坡慢慢往上爬。

具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朴志晟全都记不得了。一睁开眼睛醒来就看见盘枝错结的城市天线,站立其上的乌鸦,屋檐跟屋檐中间狭窄的天空,。 他正躺在四散的垃圾堆当中。被人当作了垃圾扔在这里。 他抬起已经有些沉重的手臂,像第一次使用这具身体一样,用手掌缓缓从下巴、嘴唇、鼻子一路触摸到眼睛,可以确认的是,他还活着。只可惜,从身体深处传来近乎要将他撕裂的疼痛,向他控诉了昨晚的暴行。 只有干涸在头皮跟额角的血液还好,混着血渣粘在他手指间的还有另外一种更加粘稠酸涩的东西。朴志晟再一次抬起手来,凝视着指尖透明的液体,又谨慎地放在鼻子之下闻了闻。这次可以完全确认了,这对于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又始终想逃离的气味。 混合了几个陌生男人精液的体液如同蛛网一般铺洒盘踞在他的脸上。 纵使现在朴志晟头痛欲裂,触碰到开关的大脑也会自动清晰地向他播放昨晚的情景。 该说像是被抢劫一空的杂货店吗,还是泄欲的玩具呢? 有人提起了他的脑袋,有人掐住了他的下颌,把早已充血勃起的老二直直地塞进了他的口腔内部,直捣喉咙,猛烈而地抽插起来,被异物充斥填满整个口腔的朴志晟,数次因濒死的危机而异常地抽搐,意识分明已经那样不清晰了,包裹着未咽下的口水的他开始念起了含混的呓语。 “妈妈…妈妈…妈…妈……” 大概是说了这样的话。 朴志晟并不觉得打击,他反而奇怪被男人鸡奸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吗?斧头从脸部中央劈开般的钝痛,极富节奏感地一次一次袭来,除却疼痛,再无他物,他变成了痛感的接收器。 反正他还不是一直在别人的小穴里插来插去,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也不过是轮流坐庄一样自然。 只是,为什么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为什么没有杀掉他呢…… 他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摇晃着从垃圾中站了起来,刚要迈步,就一脚踩到一块非常坚硬的东西,他把脚从那东西上移开。他的手机就躺在地上,电池被拆卸了不知被扔到了哪里,幸好这周围尽是可回收垃圾,垃圾堆的体积也不大,他从四周堆砌的塑料中翻找了一阵就找回了电池。朴志晟抱着一丝希望,把电池重新装回电板,再按了启动。 长按了几秒钟,破碎的手机屏幕重新亮了起来。 手机的电量已经快要到达极限,来自康元福的未接电话也多达十五通。 朴志晟立马回打给康元福,他与世隔绝整整十二个小时后,终于又一次收到了回声。 “呀!你这臭小子!”一接通就是康元福充满活力的咒骂声,倒是惹得朴志晟有些想笑。 “哥……” “你小子到底跑到哪去风流了?打电话打了多少通了都是关机状态,问其他小子有没有你的消息都说你在家睡大觉呢,要是你再晚一分钟回我电话,我都准备直奔你家踹门了!” “我是在家睡觉呢,哥。”朴志晟平静地说。 “昨晚上喝得太多,回到家倒床就睡着了,手机是没电了,自己关的。” “呀…真是把我吓得够呛!还以为你小子出什么事了呢!睡到这个点…那你小子肯定不知道整个世界都翻了个底朝天了!” “发生了什么吗?”他问。直觉这件事应该跟苏菲有关。 “苏菲被抓了。苏菲被抓走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警察开着警车直接闯进旅馆带走的,说是杀了一个男的,还涉嫌抛尸侮辱尸体……听说,前一天闹得沸沸扬扬的汉江男尸案就是她干的!” “不过这事儿还在调查中,到底是不是她干的还不清楚。志晟啊,你没有被吓到吧……那天你小子对我说你不想干了,该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吧?你……没有因那个女人而卷进奇怪的事里面吧?她打进帐户里的那两千万,现在可叫社长头痛死了,怕就怕警察那边的人顺着线就摸过来,这才是最麻烦的事呢……” 朴志晟听着电话那头康元福滔滔不绝的话,思绪逐渐飘远…… 还记得聚餐的那个晚上他曾问过康元福,他问:“哥,苏菲难道没有其他的名字吗?” 康元福说:“这就不知道了,只是‘苏菲’这名字肯定不是真名。” “那她为什么不用真名呢?” 听了朴志晟的话,康元福笑了,他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用真名,偏要叫‘安迪’呢?” “当然是因为不希望被身边的人发现吧。” 朴志晟挂断了电话,他从裤袋中摸出那张写着见面时间地点联系方式的纸条,再用力将它揉成一团,远远抛入了成堆成堆的垃圾中。像在街头宿醉了一夜的人们一样,粗糙整顿之后,他带着不曾受伤过的麻木神情重新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样周而复始地受伤究竟算什么? 这样不知悔改地走入失败又究竟算什么? 好像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仓鼠跑笼中,无意义地慢跑起来,跑到精疲力竭,跑到内脏打结。 全都已经厌倦了。 全都无聊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