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枪杀约翰列侬  上

十七岁的人会做什么样的梦?和班里最漂亮的女生的那种梦吗?在帕帕尔斯特的东边是男校,而西边则是女校。横越一整个大荒漠,没有水,连植物都鲜少生存。如果你乘坐直升机经过帕帕尔斯特的上方,只能在这看见枯死的金合欢、孤独发情的雄性角马以及铺满绿豆蝇的咸水湖。 满眼满眼尽是黄沙。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 我梦见,我的手掌中央出现了一个枪眼那么大的洞口,但是我一点也感受不到疼。辰乐拉着我的手,将它举起,遮在我的左眼之上,他对我说,志晟你会通过它看见所有东西,包括你自己。我问他,那这么说我也跟耶稣先生一样吗?一根长钉穿骨而过。 兴许是因为我漫无边际的胡话的缘故,那之后我们所在的地方全都被不知道从哪里涌来的海水淹没了。先是我们的手脚,再是肩膀脖子,然后是口鼻。 要不是因为这个梦,我肯定都忘记了,帕帕尔斯特之外的整个人类世界正在被水淹没。陆地退回海里,拥有四肢的动物又变回鱼类。 但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沙子才代表所有物质的最终形态。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 卢克说一个人故作深沉的代价就是被上帝玩弄。我忍不住嘲笑他说,你自己现在不就是在故作深沉吗? 他把他那双甘蔗皮般颜色的手搭在我肩上说,是真的,安迪,你要相信。我转头就看见了他八颗闪亮的白牙对着我打招呼。 我虽然扯着嘴呵笑了一声,但却在往后的日子里时刻想起这句话。 - 在上课时如果是我不感兴趣的内容,我会选择睡觉或者是发呆,那天自钟辰乐离开教室之后的三十分钟里,我全都在发呆,我的思想游离到了很远的地方,从我有记忆以来的位置,到来到帕帕尔斯特之后的日子,我脑袋之中那条记忆水蛇沿着水面上的火光一直浅游,迂回地绕过了所有关于我父亲母亲还有我哥哥的地方。我是记不起他们来了,不管我怎么努力回想,在他们的面庞上总是缠绕包裹着一层又一层密不透风的丝线,就像埃及金字塔里的那些法老干尸一样。 救助我的大人们告诉我,他们都不幸被水带走了,只有我活了下来。大概这也是一种奇迹。医生先生拿着我的X光片对我说,我这样的症状在灾难后幸存的人里,算是最轻最幸运的一种,因为我的身体跟我的精神保护了我,有意让我忘记了所有原本最叫人活不下去的部分。说不定这也是由于我父母亲和哥哥强悍的意志造成的,他们选择了从我的人生里彻底地消失,因为他们一定非常了解我有些多情的性格。如果爱在我心中占据太重的分量,然后又这样被任意地召回的话,我大概率是活不下去的。 可是这样又对我造成了一定的困扰,我有时也会觉得自己若无其事得可怕,每天的某个时段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小时会莫名地心慌、烦躁,仿佛我从来就不属于我。 如果我连我的父母、我的家人都已经忘记了的话,那为什么又一定要我记得我的母语,我的故乡,还有他们跟我一同生活时,所形成的习惯呢?这,不是很残忍吗? 就在我撑着脑袋隐秘地思考的时候,教室广播里准时响起了下课铃声,我的同学们被彻底解放了,一窝蜂从教室涌出到走廊之中。 我也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枕着小臂准备就这样趴在桌上休息一会儿。 但还没等我彻底趴下身来,就看见黄仁俊的身影突然从教室前门一晃而出,我还以为是我眼睛花了呢。他站在我们教室门前探头望了一会儿,很快就将目光锁定在了我身上。眉头皱在一起,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时不时焦急地朝他的手机上看了看。 看他的嘴形好像确实是在叫我? 我用手指指了指我自己。 “仁俊哥,你是在叫我吗?” 他一边朝我反复比着“快出来”的手势,一边对我作口型:有急事!朴-志-晟,出大事情了! 我的脑袋轰得一下炸开了。 明明他谁也没有提及。 我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联想到了钟辰乐。 “唰”得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那教室外跑去。 “朴-志-晟!”仁俊哥大声地对着教室呼喊着,他的声音穿透了整个空间,让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朝我看了过来。 “你就不能快一点吗?”他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偏头示意我跟着他走。 “是什么事啊?”我连吞口水都来不及,急着问他。 “是钟辰乐吗?”呵,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主动提起这个名字。 黄仁俊没直接回答我,他一直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那眼神很锋利。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一定要守护什么东西的话,大概就是仁俊哥这幅神情吧。 他一边走一边像钟辰乐曾交代我的那样,对我说:“今天不管看到了什么都不要说出去,行吗?” - 我们赶到卫生间的时候,那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门外的人全都无知地站在原地,也不移动身体,任我跟仁俊哥将他们一个个扒开,艰难地挤进去。 “真他妈见鬼了。”一进去就看见四五个人站在一扇厕所门前,又是用手使劲敲打,又是用脚一阵猛踢。 我没想到又会在这里碰见了卢克。他一看到我跟黄仁俊来了,就不断向我们抱怨。 “安迪你怎么也来了?Mr钟这家伙已经呆在里面一个多小时了,不管我们怎么呼叫他,他都不应,也不开门。也不清楚是在里面怎么了?吓死人了。” 我脸上开始冒冷汗,对他说:“我知道,我们来就是处理这个事。”,不好的想法却不断在我脑子里面盘旋。 仁俊哥一把拉住我,对我说:“我先让他们都出去,你再试着叫钟辰乐开门。” 我点了点头。 卢克问黄仁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是他先发了信息给我,让我带着志晟过来。不管怎么样,现在人全都堵在这里面,就算钟辰乐他想出来也困难,我们得先让他们都出去。” 卢克也被吓懵住了,自发跟着仁俊哥向周围涌来的人解释,推着他们离开。 “真的不好意思,但是这可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都理解一下。” “都理解一下。” “要死也找其他的地方死啊,在厕所装神弄鬼些什么?” “妈的,吓得我尿都憋回去了。” 好不容易,这混乱的场面才被控制了下来,厕所里却清冷得仿佛没有了人气。 我克制住了我想一脚踹开面前这扇门的冲动,试着和困在里面的钟辰乐进行对话。 我说:“辰乐,是我。朴志晟,安迪朴。”,“你听得见吗?他们全都走了,现在外边只剩我一个了。” “你…你不用担心了。” 然后,我听见了从里面传出来窸窸窣窣移动的声音,再是清脆干净的开锁声音。门打开了。 我从那细小的缝间瞧去,钟辰乐整个人呈大字瘫坐在了马桶盖上,从嘴唇间吐出微弱的气息。 我一手完全把那扇门推开。这才发现他的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震颤,脸白得像一张纸。薄薄的校服衬衫全都被他的冷汗打湿了,贴在他的皮肤上,发皱发潮。看来连打开这扇门都是他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量才做到的。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大家呢?这不是突发性的症状,这分明就是众多溺水生还后的人们会患上的另外一种疾病。虽然发病率极低,不过万分之一。但在我看到辰乐这幅模样的瞬间,便一下子明白了。 “你到底是在干什么啊?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说?” 我触碰了一下他的手,完全是冰凉的,又试着用手翻了翻他的眼皮,结果手却抖动个不停,我太害怕了,把手汗一遍遍擦在衣服上。 “钟辰乐你是不是傻瓜啊?” 就算我再怎么握住他的手,摇晃他的身体,他也还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平静地闭上了眼睛。被这种溺水症折磨的人,脑袋会突然缺氧,失去意识,就跟做了一场很难醒来的梦一样。我知道他现在能听见我的声音,但却无法回答我。 “该怎么办?哎,该怎么办?”我脑袋里面乱成了一团。 “你不该让我来的,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啊。” 门外的卢克也像是听见了我的自言自语一般,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 他大声地对我说:“安迪,你愣着干嘛,你赶快给他做人工呼吸啊?!” “他的身体都凉透了。要是就这样死了可怎么办?” “但是,这个该怎么弄来着?”我的手在空中一阵乱晃。 “笨死了,你把他的头扶正,然后…然后就那样,把嘴巴,对就是这样。”我按照卢克的指示,先将辰乐的头摆正,来不及分析他说的是对还是错,就这样歪着脑袋慢慢将我的脸靠向辰乐。 就在我快挨在钟辰乐的嘴唇的时候,我停下了,我的理智又在告诉我这不太对劲,我转头问卢克:“你确定这样真的能行吗?” “那你还知道其他的方法吗?没有了吧?安迪,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又试了几次,还是在相同的位置停了下来。 “我不行。我真的不行。”我朝他摆了又摆手。“要不还是你来吧,分明你比我更清楚该怎么做。” 他朝我瞪大了眼睛,眼珠都快脱离眼眶了一样。“我…我不要!你也知道我讨厌Mr.钟。”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说这种话?”我彻底对卢克失语了,心寒地朝地上叹了口气。 “反正,你先做这个,我…我跟仁俊黄去叫老师跟校医过来。不要着急,不要怕,今天过后安迪你就是全校的英雄了。我保证!” “我知道你是还在害羞。”说着便很识相地从厕所退了出去。 看来,现在能拯救钟辰乐的只有我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轻轻扳住了辰乐的双臂,将我的嘴巴迟缓地往他嘴唇的位置移动。跟用嘴擦掉镜子上的雾气一样。 那一刻我感觉我仿佛不是吻在了人的皮肤上,而是吻在了…冰凉的卫生间地板上…我在非常痴恋地描摹我见过无数次的那个形状。 这个想法让我羞耻不已。 我这样做人工呼吸是正确的吗? 我看电视上的人都是这样的,人跟人的唇齿相对,然后拼命往那之间的缝隙里吹气,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 我紧闭着眼睛,就这样鼓起腮帮子使劲往钟辰乐嘴巴里吹气。这样反复重复了五六遍,他还是没有一点苏醒过来的迹象,倒是嘴巴因为我的用力变红了一些。 但,除了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又一次将我的嘴巴轻轻贴上了辰乐的。我的气息从我的牙齿间轻轻送到他的口腔之中,钳住他脸颊的手也使了更大的力气。 “辰乐,把嘴巴张开啊……” “不这样的话,怎么能送到你身体里呢?” 我一边这样暗暗祈祷,拜托上帝,不要见死不救,一边用嘴唇慢慢撬开他的嘴巴,心里被乱七八糟的思绪缠绕着,愈来愈绝望,还想着他醒来后我该如何解释我对他做的一切?他应该会理解吧? 不要埋怨我,这么做都只是为了你啊。 大概是我的祈祷灵验了吧?又或者真的出现了奇迹。我的嘴唇感触到了涟漪一样的触动,然后,如同游鱼般柔软温热的什么东西,开始试探着触碰我的嘴唇,朝我的嘴里探来,然后轻轻捉住了我的舌头,要跟我的缠绕在一起。那刻,我就像被雷劈了一般,根本分不清这究竟是辰乐无意识的举动,还是他向我开的又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