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斗兽场 下

朴志晟,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他当时是似笑非笑着对我说这句话的吗?还是表情非常严肃?我的记忆开始出现了差错,不论如何都没法将他的表情拼凑完整,但不管是哪一种,都糟糕透了。 距离钟辰乐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已经有四个月那么久了吧。就在我偷走他作业本的那天下午,一切都像我计划的那样稳步推进着。照以往斯特语老师下发作业的速度,直到第二天上课时才会重新将作业本交回到每个人手中,我还有接近半天的时间可以去把偷来的作业本翻开阅读。 但就是在自习课结束的这个下午,斯特语老师突然向全班布置了家庭作业,卢克抱着三十二人的本子急忙忙从教师办公室回到教室里。 我正收拾着准备回宿舍,只把六芒星作业本塞了一半进书包,就听见什么东西在我桌面上刹车的声音。 “怎么现在发作业本?”我抬头问抱着一沓本子四处分发的卢克。 “有新布置的作业啊,老师让今天回去写。”他直接绕过了我,朝其他人的位置移动。 我呆在座位上,把书包的拉链一拉到底。计划完全被打乱了。 不一会儿,卢克就发完了所有的作业本,只剩下钟辰乐的桌面还是空白一片。 我一直盯着钟辰乐,我看见他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包括我的位置,然后撑着手臂,从座位上缓缓站了起来,直接走到了卢克面前,将他拦了下来。 “卢克,我的作业本呢?” 我依着他的嘴形在心里复读着他跟卢克的对话。 卢克对他摊着一双手,歪了歪头。 不用多想,辰乐的本子当然不在他手上,这件失踪案件跟卢克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而是跟我有关。 “不可能啊?不会是你藏起来了吧?”辰乐用食指直直地戳向卢克的鼻尖。 “我?!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卢克因为格外荒唐而退后了半步,把钟辰乐指向他的手指又原封不动地折了回去。 他们的声音似乎吸引了周围同学的关注。 那个经常跟着钟辰乐一起吃饭的男生,我记不得他的姓名了,因为他长着一头黄色的头发,我就称呼他为稻草人吧,稻草人也围了过去。 他大概是让钟辰乐在自己的座位、书包、抽屉里再找一遍。 辰乐很坚定地对他说:“没有,都没有,我都找过了。” 卢克对着他们摆了摆手:“反正不是我弄丢的,我今天抱去办公室前还数过两遍。”,“你自己再仔细找找吧。”立马就掉过身朝座位这边走了过来。 钟辰乐坐在位置上泄了气,我从背后看他的时候,也会产生“我真是坏啊。”的想法。但,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我能做的只不过是向他坦白一切,然后恳求他忘记所有。 “你还不走吗?”卢克突然站在了我面前,就像看外星人一样上下打量我。 “嗯。我待会儿再走。”我嘴里一边回复他,一边死死盯住钟辰乐一动不动的背影。 “那行吧,明天见。”他把书包一捞挂在肩上,把椅子收进桌子里,没有两三分钟就收拾好从教室里走了出去。丝毫没有迟疑,恐惧又被钟辰乐挡住了回家的路一般。 我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看着教室里的同学一个接一个从我眼前消失,勾肩搭背、互相说笑着离开教室,没过多久教室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了隔着三四列课桌距离的我跟钟辰乐,还有一直不停走着的时钟。 我缓慢地滑动书包拉链,又从我那根本没有几本课本的书包里拿出了辰乐的六芒星作业本,爱惜地把它摆放在我的桌面上。生怕这点声音也会引来钟辰乐的注意。要说我丝毫不后悔是假的,我只不过还有点不甘心,不甘心我连翻都还没有翻开看过就要将它物归原主了。毕竟,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钟辰乐,到底会在这之上写些什么呢? 他会怎么用另外的语言描述“我的朋友”这样的话题? 我真的,好奇得快疯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一下子将它们从我鼻腔之中呼出。我的脑子这才变得清醒了很多。不再纠结犹豫,拿起钟辰乐的作业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再走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还松弛地坐在座位上,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把六芒星作业本放在他桌上,用手指拖着本子往辰乐眼前靠得更近一些,再近一点。 “你的…斯特语作业本。” “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我…捡到的?你落下的?如果我这样撒谎的话,一定非常容易就会被拆穿。 所以我说:“对不起。” 我一面观察他的表情一面在他看向我的时候迅速别过眼去。 他拿起作业本横竖看了一遍,又放下。 “你都不对我解释一下的吗?” “为什么拿走了我的作业本?” 我紧闭着嘴巴,一句话也没说。 然后他对我说,他说:“朴志晟,你就这么讨厌我吗?”说完后似乎还扑哧轻笑了一声。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如今无法还原他那时的表情了,因为我太胆怯了,我只敢低垂着我的头,心脏跟着他脱口而出的疑问微微发颤。所以,什么都没能看清。 我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讨厌啊。 我的嘴唇试着动了动,却仍旧寂静无声。 “不是讨厌的话,那么是喜欢吗?”他笑着说。 很荒唐不是吗? 我的瞳孔因为他直白而不加修饰的话而急速放大,刹得抬起头来看他的脸。他的脸,被窗外强烈的阳光照在里头,混在漂浮的尘埃里,朦胧而不真切。脸上挂着的是辰乐式“一切都无所谓”的笑容,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他眼睛弯弯的像豆芽,脸庞边的笑纹很像一道…长好的刀疤。 “当然不是。”我听见我这样对他说。 当然…不是了。 “那不就对了。”他把笑容立马敛去。然后举着本子对我说:“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你没打开看吧?”他问我。 我想都没想就说:“还没来得及呢…” 等我说出这话后才反应过来,我说了些什么。又急忙补充道:“我没打开看。一点也没有。” “哦。”他说。 “那你不想看看吗?” “欸?” 我有种又被钟辰乐耍了的感觉。 - 时间倒回到现在。黄仁俊扇了我一巴掌之后,又遇到了钟辰乐请求我保守秘密。 我们老师又在课上借弗洛伊德的名言,说出那句至深晦涩的话,她说:“一切爱意的表达都掩饰着某种程度的憎恶,一切仇恨的宣泄都至少掺杂着一丝倾慕。” 非常哲学,又让人混乱的说法。 十七岁的我只能囫囵吞枣般将这些词句咽了下去,然后用我的胃液去消化它,直到它变成酸溜溜的一滩东西。再也辨认不出这是弗洛伊德的感悟,还是安迪朴的经验谈。 就在我走神的时候,卢克探过半个身子挨在我桌沿上,用手肘碰了碰我的,压低又压低着声音凑到我耳边说:“哎,安迪,你看,这是今天Mr.钟第三次举手说要去卫生间了,这也太频繁了吧。” 我这才发现往常我一抬头就能看见的那个位置,现在空荡荡的。钟辰乐迈着有些踉跄的步子走了出去。 “可能是吃坏肚子了吧。”我说。 “但是我听说…”卢克拉住我朝他又靠近了一点。“我听说Mr.钟跟Mr.崔是那种关系。”他暧昧地竖起两根手指,对着我弯了弯。 我马上就明白了他在指什么。 我无意间撞破的那件事。五月的楼梯角里混着我消散不开的烟味的,还有类似动物们热情交媾的气味。起初我还以为是联合学校里哪只发情期的野猫躲在这处。那种婴儿一样既尖锐又脆弱的叫声,很容易把附近的雄性给吸引过来。我跟它只有一墙之隔,小心翼翼拖着鞋底移动,害怕自己的莽撞把它给吓跑。结果,却在白墙的背面,看见了钟辰乐潮红的脸。 楼梯角之所以会成为我的抽烟圣地,就在于它的隐蔽性,即便是在白天,也昏黑得像深夜,可以说伸手不见五指,这样一来,就算有谁闯进来,也只会看见一双黑乎乎的眼睛,想辨认出谁的脸都十分困难。我喜欢这样的安全感。但是奇怪,那天我却轻易的认出了钟辰乐的脸,我说不出看见他被崔起勋抱在怀里像哭又像笑的时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非常奇怪,奇怪得就像我发现了第一案发现场,既想拔腿就跑又动弹不得。 辰乐的外套被随意地垫在了他们屁股下。其他衣物虽然也不整齐,但好歹穿在了身上,真是万幸啊,真是万幸。如果那个时候的我没有看错的话。 辰乐像是眼皮上也长了双眼睛一样。他察觉了在黑暗里偷窥他们的我。还没等我转过身回避,他就睁开了眼跟我对视,让我措手不及。我的心脏贴着我的胸骨扑通、扑通,一声盖过一声,慌乱之下的我已经顾不得左右,乱窜着,衣服擦在白墙上,躲在墙壁之后蹲了下来,双腿有些发软。 帆布鞋摩擦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墙之外的崔起勋也发现了我的存在。 在我连滚带爬从那角落溜出去前。 从我的身后隐约传来了钟辰乐的声音,他似乎在叫我的名字。模模糊糊的,几乎是我精神出差、灵魂出窍才会听见他这样呼唤我。 “朴-志-晟。”他叫道。 那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已经完全回到光明世界的我,扶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费力地咽下口水,再回头望向那黑色的甬道……我不该又回头,也不知在留恋什么。跨着步子三两下就登上了阶梯,虎口脱险了一般。 从钟辰乐嘴巴里诡异地冒出的这三个音节,偶尔也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他到底想对我说什么?是让我不要走吗?还是,告诉我一切全都因为我毁了? 我不敢去细想,也没法彻底将这件事忘记。至今我都跟钟辰乐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当然也无法对他问出口。 我很快就调整到神色自若的状态,从那段尴尬的记忆里抽离出来。 我说:“是这样吗?”一如我对他毫无关心那样。 “我从没听说过他们的事。” 卢克继续在我耳边滔滔不绝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大家都要偷偷避开Mr.钟?因为,大家都知道他跟崔起勋是这样的关系。说实话,就算他是跟崔起勋一样坏的人,大家都不会这样讨厌他,就是因为他对大家都摆作一副很亲近的模样,转头又跟崔起勋搞在一起,才让人看不起……” “是吗?”我不温不淡地回复卢克。 “安迪,你认为呢?你不觉得这很恶心吗?” “我吗……” 我直视前方的黑板,我们老师在大大的爱心中间写上了代表“仇恨”的斯特语,用以解释弗洛伊德的名言。 我的视力因为眼睛疲劳而时好时坏,在黑板中央扭曲的字母跟老师翁动着的肥厚嘴唇之间,我看到了我自己。 我听见我沙哑的声音附和卢克道:“恶心。” 恶心。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偷走辰乐作业本的理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