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暗刺 下

我做错了。我不该就这样草率地决定。我错了,我不该让他人来背负我的罪行,替我受罚。就算要执行,也应该更加谨慎一点,这可不是能够随便开玩笑的事情。我没有预料到,有一天我的无知跟冲动会让身边的人徒然受伤,我也没有预料到,就连在我自己的皮肉上划刻下伤口,也不过是一件近乎不可完成的事情…… 我反复、又反复将“我做了一件错事”作为开头,打起腹稿。当我非常后悔的时候就会这样,在大脑里一遍遍写下一千字的忏悔书,写下、抹去,写下、又再一次抹去。 “请宽恕我。”我歪歪扭扭的笔触。 “请原谅我。”一眼就能识破的真心。 “不要憎恶我。”十分狡猾的演技。 即便是我们老师看过之后也会批评,这不过是些毫无新意的组合词句,但我仍旧只会固执地在那发皱的纸上,写下这样的结束语。 “志晟君,为什么总是犯同样的错误呢?上次也这样向老师保证过了,但是呢?!又!又!” 那一串一串的声音依旧非常清晰地敲击着我的耳膜,可是没错啊,都已经过去了,都不应该再对我造成任何影响了,明明我是想这样洒脱的…… 却不能。 每次我躲在中堂阶梯下抽烟时,总是格外注意各种声音,每吸进一口烟就会向四周环视一圈,尽量把时间控制在五分钟以内,等到楼上的人走下经过,再把背在身后的烟拿出来。 “如果这么胆小的话,就别在学校里做这种事啊。”被钟辰乐撞见的时候,他轻轻笑着这样对我说。藏在我衣袖下的烟从我手指间滑落,掉在地上,我迅速抬脚把那火星碾灭。 事实上,不论是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都无所谓,但这个对象不可以是钟辰乐。我唯独不愿意被他这样说,说我胆小之类的。很厌恶,就像被谁突然啐了一脸口水一样的厌恶。所以那个时候我一边掩饰着我的慌张,一边不痛不痒地把所有话题又扔向他,我说:“辰乐呢?上次又是为什么躲起来?” “我可没躲啊。”他从一片黑暗又走进了另一片黑暗,只不过这时我能与他对视,我能看见他眼睛里一直在晃动的东西,会霎时淹没我的口鼻,让我有些哽噎的东西。 “只不过是刚好被志晟你发现了而已。” “反正,你跟他们不都是这样想的吗?”非常理所当然,轻松的语气。 “我是怎么想的?”我把身体靠在墙上,抬高下巴微微俯视他。 “像我这样的人,像崔起勋这样的人。很恶心吧?”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都知道。” “所以,我没必要因为被你撞见了,就去隐藏,这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我低下头,盯着鞋边的烟尸看了一会儿,然后再抬头看那低矮的楼梯顶。装作没仔细听他说的模样。 “说实话吧,朴志晟。”他说,“那天,你是不是觉得很晦气?” 思考了一会儿,我说:“说实话吗?” “说实话,我当时只想着又该换个地方抽烟了。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哦~”他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不太相信我说的话。“那今天怎么又跑这来了?不应该给我腾位置吗?” “这是因为,今天发生了点其他的事情…”我不情愿地说。 “总之,下次我会换地方的,你不用担心……”我把双手合在一起,手心对手心反复摩擦着,说着便起身避开钟辰乐的身体准备离开。 他却忽然叫住了我:“朴志晟。” “这里,让给你用。” “但是,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我躬着背停在原地,没法转过去看他的脸,我忽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大概不是巧合,而是特意…… “你说吧。”应该只是些听完便可以抛在脑后的话吧?我想得很简单。 “虽然,我也说过这对我不算什么,但…对崔起勋不是…”他的声音静静地在只有我跟他在的这个空间里响起。 就像突然从黑暗中探来一根银针,扎破了空气。即便辰乐不挑明说下去,也呼之欲出。我很轻易就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但不知为何,我同时也能感受到做针灸治疗时,皮肤被尖利地穿透的感觉。 “我知道了。”,我的声音落在了地上。 抢着在他再说出什么令我不便的话之前……我非常干脆地向他承诺:“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 我目睹了那个场景。 一年前。 云就像低飞的群雁,快速从我头顶上方卷去。 我躲在电线杆背后,看见崔起勋抬起的下颌角,因为愤怒而聚在一起的嘴唇,还有他互相抱在一起的双拳,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颤颤巍巍的小孩。那孩子大概只有十岁左右,头发看起来也有很久没有修剪过了,把他那半张脸都遮盖在了里面。 然后“砰”得一声巨响,混着一些粘稠液体的声音。 雨滴噼啪落在纸杯里的那种声音。 什么东西完全碎掉了。就像被石块砸碎的玻璃一样。 我永远都忘不掉那一幕。血哗啦啦流在地上,那孩子因为疼痛而张大的嘴是红的,白白的牙齿也是红的,连脖子上、手上也变成了红色。血的颜色迅速从我眼球的这端铺陈开来,把这后巷都染成红色。 我也曾考虑过,不如就让崔起勋那家伙作为那件事的执行者好了。要论无耻,这街区里再找不到第二个比崔起勋更无耻的人,但我的自尊不允许我这样做。我打心里底里瞧不起他这样的人。另外一层原因,是我承认了,我在崔起勋面前只能逃跑,无法抗衡的事实。 就像钟辰乐说的那样,我觉得崔起勋很恶心。但,我知道这不代表,我也认为他是恶心的。我不觉得钟辰乐恶心。每当我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都会深深检讨我的良心是否被狗吃了。我知道,辰乐不过是像寄生在河马身上的,那小小的牛椋鸟一样的东西罢了。错的并不是他,要想在这里活下去,有时候是需要依靠一些凶猛野兽的保护的…… 只是,为什么偏偏是崔起勋呢? 还是说,只能是崔起勋? 我的回忆又深又长,一时间我就像又独自爬入了漫长无灯的地道,好不容易钻出头来,看见的那道非常耀眼的光,并不是光,而是闪电,是钟辰乐没心没肺的笑容。 我会装作跟他从不认识的那样,这也是钟辰乐选择的做法。为了不跟他的姓名沾连在一起,有一学期的生物课我都会选择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上斯特语课的时候也会尽量避免对话练习,率先举手跟老师作示范。 “都无所谓啊。”那大概是他的口头禅吧,偶然我从课桌上抬头,从身后望他的时候,总是能看见他笑着对身边的人这样说。 也是,能跟崔起勋那种人相安无事,也得是把所有的所有都放下了,才能做到的吧。 就这样在任何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我注视着那后脑勺。偶然也会有瞬间,会因为辰乐突然转过来的脸而惊慌。跟看着任何人的柔和目光不同的,辰乐看着我的时候非常冰冷。 “请大家立刻完成当堂的扩句练习,以‘我的朋友'作为开头,限时五分钟,这之后我们将把本子两两交换互评!孩子们,动起来,都动起来!”随着斯特语老师在台上热烈地拍掌和号召,本就闹哄哄的教室变得更加混乱了。撕下作业纸一个接一个传送的声音,翻页的声音,还有刷刷动笔的声音。 而我的脑海里,只记得钟辰乐转过身前的那个眼神。 像鸽子或是像神明。 虽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事物,但辰乐注视远处的谁时,确实给我这样的感觉。 丝毫不在意的,又似乎在审视着什么的。 我带着我那不知从何处找来的自厌、懊恼、怪责。在作业本上用力地写下了那段话: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是一只我看不见的怪物。我的朋友是一只我看不见的会哭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