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暗刺 上

“体长三米,重达68公斤,它们是地球上现存的体型最大的蜥蜴,大型食肉动物在岛屿上并不常见,然而四百万年来,科莫多巨蜥一直称霸在这里……” TV上那只科莫多巨蜥正用爪子将猎物开膛破肚,从中撕裂。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胡思乱想起来,把被巨蜥撕得粉碎的组织物们,想象成拍碎横飞的西瓜。是因为夏天来了的原因吗?我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阴阴发笑。 中学二年级时,我也曾经有位好友,似乎他在与我相处时,就开始考察我的种种行为。在某个只有我跟他值日的下午,突然异常真挚地对我说,志晟,你好像很不同。 “志晟,你好像很不同。” 说实话,我不懂他是在夸奖还是讽刺我。只能扯着尴尬的嘴角,小声追问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大家不都很不一样吗? 他反驳我,用在那时的我看来非常成熟的语气说,不是的。志晟你很不同。你跟我们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不管这话是不是真的,以我自己的基准来看,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不然就无法解释,我跟我自己相处时,也会感到不便的事实。 从那时起,我的世界就仿佛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痕。起初很小很窄,然后渐渐在我无法察觉的时候变作一整条巨大的裂谷。 我一直在生疏的人际关系里,寻找我与他人区分开来的证据、抑或是我自定义为怪胎的理由。 是因为我有时结结巴巴地回答吗?是因为我认生严重的时候会躲闪的眼睛?还是因为我常常思考着,无论如何都无法用语言来填满的问题? 不是三者之一就是三者皆有,在我遇到他之前,我就简单地这样认为着。 最近,我才有了微妙的体会,我成为了我,更深一层的原因。 - 我得找一个心地没那么善良的人来完成这件事。 不需要多余的负罪感、道德感,但也不是真正完全的坏蛋。 我的意思是说,只要这个对象保持一般的礼仪和冷漠就好。 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前,我走了许多弯路。 “你确定要我这样做吗?”黄仁俊还有些迟疑。 我为了让他放心,一直把语气放得很平,就像我平时分明是从后门溜出抽烟,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向班导儿报告,我要去上厕所一样。 “没事的,仁俊哥,我能够承受,只是很好奇这是种什么感觉。况且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这件事的。只有哥跟我知道。” “这个我很清楚,但我害怕之后你会后悔。”他有点太认真了,但,我也很理解他为难的情况。因为当我产生这个想法之初,也反复纠结过,一边自嘲我是不是越来越不正常了?一边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一时的探索欲。即便,我给自己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还是在对黄仁俊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脸颊发烫。 “我已经充分地考虑过了,哥完全不用带着负担感,就把我当作哥最讨厌的人也不行吗?” “没办法。我没法这样做。”他说。 “之前哥不是就答应说一定会帮我忙吗?怎么还能反悔?” “那不是不知道是这样荒唐的事,不是吗?!”他有些激动地拍了拍手。 “对哥来说…是很荒唐的事吗?”我失落地垂下眼来。 “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在原地打转。“到底怎么样你才懂呢?” “你是害怕我受伤。”我对他说。 “没错。我害怕你受伤。”他又将我的话重新吐了出来。 我视线里的他,还有他视线里的我都跟这低矮的过道一样是黑色的,被涂上了墨水一般。 “但其实,我没那么容易受伤。”我轻松地笑着。这也是事实之一,以仁俊的力气,估计只会带给我一瞬的短暂晕眩,或者会快到我还没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结束。 他还是那副复杂的表情,但语气上已经有些退让:“你真是…你真的非得这样做吗?” 我直视他的眼睛,对他点了点头。再一次向他确认了我的愿望。 他还是第一次像今天这样对我生气,把脸整个转向墙面,干脆完全不搭理我,独自埋下头。 来这之前,我就料想过了现在的场景,我是抱着今天不会成功的想法才把黄仁俊找来的,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我想尽快结束这件事情。我们越是这样互相闭口不谈,沉默不语,这里就越发像一张巨大的真空袋。仁俊哥以无声来抵抗我的每一秒,这狭窄空间里的空气便会更稀薄一点,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还是对他开口了。我以为我会说,“来吧,仁俊哥,仅此一次。”,但却从我嘴巴里蹦出来毫无关系的话。 我说:“哥。” 还有些嘶哑难听的。 “哥,有想过把自己比作什么动物吗?” 他慢慢转过头来看我:“你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件事?” “大概在中学时,我们国文老师在上课时也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战战兢兢站起来后,回答道,大概…大概是出不了房的苍蝇吧。” “为什么呢?”仁俊哥对我的话,自然产生了好奇。 密室里的苍蝇们又重新密密麻麻地吸在那堵白墙上。这个时空里的我,我的手臂连着脖子上的皮肤也立马竖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我们老师也这样问过我,但那时的我也无法回答,只是生硬地站在位置上,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大家全都注视着我。” “原来我一直都是为了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才努力捱到了十七岁的啊。有很多时候我会这样想。” 仁俊哥的视线在地板上转了又转,然后他用很美丽的比喻重新理解了我的话。 他说:“是因为它们就像想要破茧而出的蝴蝶吧?志晟那时候也想从困住的地方逃出来吗?” 我笑着说:“不是啊。” “我是真的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往那白墙上撞的感觉。” 说着我用手指了指那墙面。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再回递给我一个眼神。那里面既有了然,还有,悲哀? 仁俊哥,青春为什么是悲哀的呢? 我很想这样继续问他。但始终开不了口,闷热潮湿的空气堵住了我的胸口、喉咙。 漫长的过场之后,他终于把右手举到半空中抬起。 “这样能行吗?”他还有些迟疑,手在空中微微发颤。 “力度怎样合适?” 我说:“哥就按你自己的来吧,最好快一点,在我还没预料的时候开始…” 我的话音刚落,仁俊哥就立马快准狠地执行了。 啪! 如同从弦上蹦出的箭矢一样。 我的脸颊实实的挨了一巴掌。 我已经记不得仁俊哥是怎么使出半边身体的力气朝我的脸颊甩出一记耳光的,也记不得当他的手切实触碰到我脸的感觉。 我只记得,在一记干脆的响声之后,帕帕尔斯特的夏日里,停止了聒噪的蝉鸣,我的右半边耳朵彻底寂静。那刻我看见了数以万计的苍蝇在空中嗡鸣着、漂浮着,然后一齐扑向我;我记得我就像被谁用力地抛离地面,在一道弧线之后,又重重地摔坐在地上。脑子懵懵的。 所有想法都消失无踪了。我的灵魂短暂地从我身体中出离。 真想不到仁俊哥身体里有这么大的力量。 但这感觉并没有我想象中爽快,只余下了,痛感弥漫开来后的虚无…… 几乎是在向我扔出一记耳光的同时,仁俊哥哭了。 眼泪、鼻涕流在快速充血的脸上,到处都是。 他把左手背抵在眼上,身体不停地摇晃着,重心向后踉跄了一下,右手掌还平摊着,朝着天花板,随着身体摆动。 “呃哈…呃哈…呃哈…” 他断断续续地发出克制又难受的哭声。像走廊尽头那坏掉的水龙头一样。 我见他不对劲,立马拉住他,问他:“仁俊哥,你没事吧?” 那是身体过度兴奋后产生的反应。仿佛被打的不是我,而是仁俊哥被我用力地推倒在了地上。 刚开始他还只是抽着短气呜咽着,结果等我凑近时,他又看见了我右脸,那挂着的浅浅红印,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掉眼泪,哭声从喉咙里溢出,越来越大。 “呜呜呜…志…志晟…” 他张着嘴费力地哭着,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都说不清楚。 我知道这是一种相互作用的力。 在仁俊哥毫无经验的挥打的同时,他的手心也会感受到震颤和火辣辣的疼痛。 我扶住他的腰,躬下身来一遍遍抚摸他的背,想让他尽快平复下来。 “是不是手很痛啊?”我问他。 他擤了擤鼻子,对我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呢?我有些不能明白。看他这样哭着,什么也帮不了,只能深深地叹口气,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他停止哭泣。 黄仁俊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了,但一开口对我说话又是那副快要哭的模样。眼睛红了一片,用努力稳定的声线对我说:“对不起啊志晟,对不起。” 我抚了抚他的肩说:“哎咦,没事的。” “哥,干嘛说对不起……” “我太害怕了。”我听见他还陷在那情绪里的声音。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突然怎么了。” “就像我…不是…我了一样。” 他用手把眼角的最后一滴泪水擦干,然后抬眼对我说:“那个我特别地陌生……” 我们就像被谁劫持了。 那个时候,我的心脏跳得很快,快到要微微发痛的感觉。 我很清楚那不是心动,而是像被类似起子一样的东西,撬开了保护内脏的铁皮。 我跟仁俊哥手忙脚乱地处理着,我们从未面对过的古怪情绪,在互相道歉中结束了可笑的尝试。 “没事的。”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